「女人生来就是遭罪的，早死早解脱，」我妈抡起拐棍，腿脚晃悠，执着地往外走， 「既然敢害我儿子，就别怪我不客气。」

方鸷侧身避让，面无表情，有些沉浸情景喜剧的出尘境地。

我见我妈已接近疯狂，她该不会真要再去做一个古曼童？

我又惊又怕，现场唯有一人可求。

我起身冲向方鸷，在他面前冲他拱手：「求求你，救救我妈——！」

方鸷一勾唇角，冷笑道：「从一开始在道观，我就说了来了没用，救不了。」

我妈走到门槛处，忽然失声尖叫了一声，埋面直挺挺的倒下。

倒在了一泊水渍中。

眼窝处眼皮鼓动，是只有极速做梦才会有的体现。耳侧鼾声忽起，我回身望向沙发，爸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。

10

爸妈在我出生之前，究竟流产了几个姐姐，我怕是无法知晓真正的答案，就算最有感情的大姐，也在夭折后，被做成了古曼童，保护家宅平安，喜得贵子。

或许方鸷知道答案，他不说，我也没法问：我总怀疑那晚的胖娃娃只是一个幌子，他用来刺激爸妈内心恐惧的道具，娃娃影子被类似于魔术一样的东西隐了出去。

只要叠加神秘，才会让我一家人陷入恐惧，将过往的讳莫活盘托出，给了道士们钻空子赚钱的机会。

我也是报着怀疑的态度，却还是又实打实的将父母送回医院。护士见多识广，倒还算镇定，只偷偷问我，是不是我家犯水逆。

「这好端端的，全是外伤，见过倒霉的，很少见这样连续倒霉的。」

说实话，我觉得她要是不大会说话，原本可以不说。

妈转醒，情绪却异常激动，她张牙舞爪，闹得一整个走廊都听得见：「我看见了！我看见了！」

我又惊又怕，安抚她：「你看见什么了？」

「三个孩子，」她目眦欲裂，皱纹突起，「手拉着手站在门口，不准我走，它们不准我走！」

她手背上的青筋蚯蚓一样鼓动，扬手去抓我爸：「快去找专业人士，驱邪避灵！」

专业人士就在现场，我和我爸纷纷乞求的望向他。同时我爸按压住我妈，我连按护士铃。

「我们现在该怎么做？」我和我爸异口同声道。

方鸷临窗而站，风鼓起他的恤衫，从容而缥缈。

「如果不想你妈疯的更厉害，自然不能按她说的话做。」

方鸷嗓音清凛凛的，如同一股清泉注入我体内，我心情镇定几分，循着他说：「那我们该怎么办？」

「驱鬼、做法事，该做的都已经做了！」我妈执着的要去抓电话，我们都知道她现在脑子里空白一片，只固执地想要去破坏。我爸手上被她抓了道血印子，语气吃重的呵向方鸷。

方鸷淡淡道：「如果不是你们又想种因，又如何结新的果呢？」

病房霎时安静。

我福至心灵：「你意思是说……我妈是有那意想，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？」

方鸷耷拉下眼睫，在几可透明的肌肤上筛落星疏的影：「你知道吗，其实你姐姐出现的目的，从始至终，都是为了保护你。」

「她以为，你妈妈有了新的孩子，就会伤害你……」

「她去世的时候，真的是太小了，不理解什么叫做重男轻女。」

方鸷目光一挑，觑向窗外翻飞的两只蜻蜓。

「新生儿，都有着类似动物的直觉。大自然动物会吃掉幼崽，你姐姐能理解，但是——」

「动物之间可从来不会重男轻女……人类，是唯一一个会这样做的生物！」

多么可笑！

方鸷说话向来言简意赅，直中靶心，与话本小说里云里雾里的道士截然不同，这是让我对他截然不同的认可之一。毕竟他也与我是同龄人，与我接受着同样的社会影响，至于他为何会走上这一条路，那就是我所不知道的事了。

后来护士和医生都来了，判断说我妈因为高龄妊娠，情绪失控，加上多方刺激，爆发了严重的精神应激障碍症。

他们给我妈注射了镇定剂，我爸的脸底始终黑如锅底，连方鸷走，都没有相送。

我给我家人找了个看顾的借口，陪他走到医院门口。

他这一遭来，揭露出我家里不可见光的丑事，连带我父母的印象，在我心里也直降谷底，让我见识到了人性的自私和卑劣，然而他们的根由却又是为我，这让我颇为痛苦。

临别前，我一肚子话相对方鸷说，临到口了，却又只脱出一句：

「你以后……能帮我姐妹多祈福，了却这一桩业障吗？」

方鸷轻叹口气：「未建业障，又何来了却业障呢？」

方鸷摸出兜里手机，一打横，继续把玩。我想挽留他，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，只能眼睁睁看他衣角在天风中飘荡，背衬霞光，一瞬间我有那么一种错觉，他所在的世界，是否与我所在的世界不一致？

从他身上，我看到了窥见世间另一条道的途径。

我妈在市第四人民医院挂上号，心情好的时候倒还正常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家里打砸唾骂，骂我爸，骂我奶，骂她命不好，一个月后大学开学，我搬了出去。

没过多久，我爸妈把旧房置换，又换了一处离我近的旧房子，说这样可以方便我回家吃饭。

我却越来越少回去了，每一次回去，都让我倍感痛苦压抑，或许他们也感受到了什么，与我也越发疏离，常常一家三口吃完一顿饭，说的话没超过十句。

年后他们又生了一个新的儿子，把注意力转移到新生儿身上，我才稍稍舒一口气。

我知道他们生下这个孩子的原因，但我不想再提，这样我深感身负罪孽。

弟弟百日那天，我被连环扣喊回家，百日宴就布置在新家，重新装饰装修一家，热热闹闹的邀请乡下的亲戚们来做客。

电梯门一开，我竟看见走廊一地水渍，心里顿时发毛，绕开水渍走，最后发现水渍的截断处，正是我家新房的防盗门前。

门开后，一股阴风吹来，。

与之相反的，是家里热闹沸天的景象：各种红色的礼物装潢，迎来送往，我却始终盯着地上的水，发现水进屋后，化作了连串乱七八糟的小脚印。

有大有小，仔细数去，有三个年龄段。

脚印重复得最花处，是围绕着我弟弟的婴儿床，在场十几二十号亲戚，却仿佛有一人看见水脚印，因为我清楚地看见有人丝巾掉落到水里，又捡起来干干净净的戴上。

那一瞬间，我心悬成了春天稻田里的稗子：我这才知道，原来她们始终还没走。

还在履行着古曼童的职责：永远的祝福着这个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