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伯温神情肃然，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坚毅。

显然这句话他是思量许久后才出口的，可这道理，朱元璋又怎会不明白？

看着刘伯温，半晌后，朱元璋才轻轻问了一句。

“此法阴毒不假，可若是依着先生，我大明应当如何？”

只此一句，号称神机妙算的刘伯温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。

见刘伯温不语，朱元璋索性继续说道：“如今我大明初立，各地看似平静，可私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敌人的残部、暗桩。”

“陈友谅、张士诚虽说败了，可他们也是一时枭雄，手底下不乏忠心之人，这些人躲藏于民间，伺机而动，就好似毒蛇，等待我大明出现破绽。”

哗啦一声，朱元璋将身后卷着的地图张开。

他手指北方，朝着刘伯温继续提醒：“别忘了，北边还有鞑靼人，元室虎视眈眈，随时可能反扑，若不能尽早结束战事，咱是一日不能安寝！”

“咱每天把一个时辰分成八瓣用，每天睡得还不足两个时辰，可即便如此，国事也不能全都处理利索。

咱每天一睁眼，就是大明数百万的百姓，如嗷嗷待哺的孩童，等着朝廷安抚甚至赈济！”

“不用这法子，便只能退还欠款，取消债券，咱的面子可以不要，太子的脸面也可以不要！

可先生告诉咱，若是不用此法，如何能让朝廷在短时间内完成北伐大业？加税吗？还是让将士们饿着肚子、不穿战甲、不带兵器去杀敌？”

一连串的质问，让刘伯温彻底哑火。

这些他何尝不知道？

只是哪怕他神机妙算，短期内也没法解决掉大明面临的诸般问题。

眼下的困局，与其说是刘伯温等人的能力不足，倒不如说是时代和思维局限了他们，让他们无法有更好的破局之法。

甚至在刘伯温的眼里，眼下最该做的便是休养生息，经营上几年，甚至是十年，再行北伐，如此才能一举建功。

只是他很清楚，如今的朱元璋有了庄定阳的计策，绝不会再去求稳。

短暂的沉默过后，刘伯温用一声叹息，表达了自己的无奈。

他朝朱元璋一拱手，而后低声答道：“陛下，臣无能，不能为您分忧，但此法实在有违王道，若是陛下一定要用，也请陛下只此一次，日后莫要重蹈覆辙才好！”

话毕，刘伯温竟一揖到底，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行为恳求朱元璋。

朱元璋又何尝不知道刘伯温的心思，只是此时此刻，身处皇位，朱元璋也有自己的苦衷。

他点点头，朝着刘伯温一挥手，道：“先生的苦心，咱心中明白，先生且回去吧。

今日的事，只当没有发生过，庄先生的事，也请先生莫要外泄才好！”

一句话，有安抚，也有警告。

刘伯温便是真傻，也知道这话的份量。

答应一声后，刘伯温缓缓退出皇宫。

看着宫门关闭，不知为何，刘伯温竟生出一丝落寞之感。

轻轻地叹了口气，他目光从宫门移开，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仓巷胡同的那间院落。

……

次日，奉天门。

太监才依着朱元璋的意思，宣读完几道诏令，便有文官出列请奏。

“臣，司农卿陈宁启奏陛下，请陛下下旨，令太子返回东宫静思己过、修习圣贤之道，解散东宫票号，退还百姓钱款，以正视听、以安人心！”

司农卿主掌劝课农桑、水利、救荒等事，算得上实权官职，有陈宁第一个站出来，自然给其余文官提了气。

不待朱元璋有丝毫回应，后面便立刻出现一群官员响应。

“臣陶安附议！”

“臣涂节附议！”

一声声的官员高呼，使得气氛霎时间变得十分压抑。

朱元璋侧目看向身边的朱标，此刻朱标脸色铁青，因为激动甚至微微发抖。

今天朱标原本是打算当着百官的面，向朱元璋请旨，责令有司清查土地，将一部分田亩作为质押物，来安定人心的。

可如今自己还没开口，百官便先有如此反应，这让朱标不得不重新思考，自己是否该做些什么。

不过很快，朱标的思绪就被朱元璋的一声咳嗽打破。

“好了，尔等既然都是为了一件事，那便写成折子，将其中利弊、缘由说清，也就是了。”

“今日朝会乃是商讨大事的，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，不值当吧？”

朱元璋今日也算是为了朱标，将自己脾气压制到了最低。

否则依着他的性子，早就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，然后安排毛骧彻查了。

然而朱元璋如此反应，却并没有让官员们收敛、退让。

陈宁更是直接高呼，愤怒的道：“陛下，太子乃是储君，太子言行关乎天下人心，天下之事无出其右！

如今殿下染指商贾贱业，此乃与民争利，况且发行所谓债券，与加税何异？

此举从未有之，实在犹如天家颜面，有损民心啊！”

这一番话说得朱元璋心中恼火，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庄定阳那番与民争利的论调。

他瞪着眼睛，努力压制住自己的火气。

“陈宁，咱记得你是司农卿，若是参奏，这似乎该是御史台的事吧？

至于太子染指贱业的说法，也似乎过于迂腐了！

若论贱业，昔日元人将天下人种分了数等，咱们似乎都是贱人。

如今才翻身几日，便要又替贵贱之说，你是何意？”

这番话算是偷换概念，可朱元璋是皇帝，谁又敢和他争辩？

一时间奉天门广场上寂静无声，眼看百官被压住了，朱元璋便打算下旨退朝。

可偏偏就是有人胆大，在这种情况下仍旧不肯罢休。

朱元璋才刚开口，便又有人喊了起来。

“陛下，臣以为，既然太子以北伐为由募集债券，又是如此大的款项，还是该交由户部、兵部共同掌管，如此方称得上名正言顺，也能避免歹人挪用钱款，出现闪失！”

这话一出，众人纷纷侧目，结果就瞧见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宪，竟不知何时，走到台前一副严肃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