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,
攻入洛都后,我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。
甘姣棠已做妇人打扮,昔日明艳的眉眼间,多了一分贤淑柔美。
她身边有个三四岁的孩童,梳着小髻,白白净净的煞是可爱。
我以为是尹仲的孩子,便多瞧了几眼,却见一个陌生男子亲昵地为她披上披风,细致系好。
孩童和男子长得很像。三四年前,尹仲还活着,竟让她嫁作他人妇了么。
我思绪飘远了些,回神的时候,他们一家人正被官兵粗鲁地赶去一边。
如今手下的兵来自各部残部,良莠不齐,这个官兵素质很差,竟让手下人绑了她丈夫,要对她上下其手。
我正要出手,却见姜子明冷冷地把住官兵的手:“住手。”
“姓姜的,这不是你该管的。”官兵急色上头,不打算给他面子,“啊!——”
姜子明竟拔了官兵的佩刀,锋锐刀刃抵在他油头上。
“姜先生饶命!”
“滚。”
甘姣棠和丈夫没有认出姜子明是谁,向他连声道谢。
他目送他们远去。
回身往城内走时,他经过我身边,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。
一时间唇角勾起,毫无刚刚狠厉的模样,只是谪仙般的温润。
“阿熹。你也在。”他开心地唤我。
“是啊,我也在,尹仲。”
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,面色惨败如朽木。
23,
大家都不知道姜先生怎得罪了我,在我帐外跪了一夜。
就连张栩都惊动了,跑来劝我:
“熹弟——啊不,熹妹子,我帮你出气,罚他年俸。他那身子骨,再跪下去怕是要瘸了。”
我让他进帐,他高兴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。
“尹仲,你这又是何苦。”我无奈。
他却拿出当初的那个香囊。
香囊上的刺绣已经磨花得看不出纹样了。
我不再多言。
他是尹仲也好,是姜子明也好,总之与我无关。
战事到了最后的阶段,要将先前尹仲放弃的西北收回来。
我主要处理后方政务,而他则放弃了“仙人”的伪装,本性毕露屡献毒计。
烧城、水淹、放毒、烧粮......
原本要僵持很久的战况,倒很快见出胜果。
但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。
有天他在帐中咳嗽,直咳得唇角染血。
有人说,他用计太毒,太不人道,损阳寿的。
大概真是这样,张栩找了各地名医,都束手无策。
我也劝过他,何必如此赶尽杀绝。
他却说,如果不早打完,更多人沉沦在战祸里,一样的受苦。
“你还在乎过天下百姓么。”我忍不住讥讽他。
“不在乎。”他意外地诚实,“但再不打快些,你的粮草辎重撑不住。他们现在信任你,但以后呢。
人性本恶。我既找到了你,就不会再让你受苦。”
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。
他却趁机凑过来抱我在怀,熟练得像是做了千次万次一样。
换来我一巴掌:“滚出去。”
他反倒一脸餍足:“好。明日还能来么。”
他这疯病也是没得救了。
24,
自匈奴和谈破裂后,中原战事连绵十数年,如今终于渐歇。
天下即将大定,尹仲却真的要死了。
他已油尽灯枯,身上没有几两肉,却吃不下硬食。
张栩并非鸟尽弓藏之辈。
登基在即,他请出隐居山林的修士,那是真老神仙,可不是尹仲这般的大忽悠。
老神仙勘定定都、历法之余,也受张栩之托,为久病的“姜先生”续命。
七天,北斗灯未灭。
真是奇迹。
人们都赞誉他,说他计定天下,呕心沥血,是大功臣,所以老天爷不忍心,多给他些寿命。
只有我知道,就在城外的乱坟岗,被同样的一群人挖坟掘骨的、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,也是他。
我笑他。
“阿细儿时便是,当面乖巧,背着我吐舌头,促狭得很。咳咳。”他情不自禁说到从前的事,又怕我生气。
只得以咳嗽遮掩。
咳着咳着,他真停不下来,面色病态地潮红。
我说有事先走,他解脱地摆手,让我走。恕不远送。
大门合上,我脸上的笑意全敛去。
他从前的习惯都没改。爱洁,脏污之物都扔到火盆。
我瞧见火盆里尽是染血的手帕,被他的血水浸透,哪里还烧得干净。
当日北斗灯延寿,我分明看见他写的笔画,是我的名字。
灯火飘摇上天,他眉眼弯弯,自以为这个秘密无人可知。
后来他非要我背他上城墙看焰火,我戳穿他,他摸摸鼻子,说他一把年纪了,该活的都活过了。
看我生气要扔下他,他又赶紧说,他造孽太多,老天不会容他的,求情续命反倒引下天雷惩罚,就不好了。
我的话天道或许还能容一分情。
他唇角勾起,带着几分狡黠得意,好像真斗过了老天爷一样。
焰火腾空,灿若星雨,照得夜空如昼,璀璨的光浮动在他眸子里,不再浑沌无光。
我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过去那个神采奕奕、风华绝代却又偏执乖戾的摄政王。
“阿细,别哭,你一哭,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
他慌乱得像个小孩。
“尹仲,你什么时候没有办法了,你总有办法,你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么,你这骗子。”
“风好大,我听不清。”他紧紧抓着我的衣襟,夜风如刀,我竟觉得一阵风就会把他吹走了一样,
“阿细,你别急,待回去我再慢慢说与你……”
他零碎的话语散落在夜风中。
我凑上前,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。
新帝登基,洛都三日焰火,歌舞不绝,普天同庆。
他含笑,一点点枯萎在我怀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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