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良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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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提心吊胆地观察了几天,发现傅润钧还是跟以前一样,对我不假辞色,命令我干这干那。

  他指派的活都不好做,需要花费很多心思。

  我只能静下心来边学习边推进。

  比如跟着户部员外郎统计难民数量,计算设置施粥棚后要借调多少粮食。

  这些难民受黄泛区水灾影响,逃难至北方,他们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。

  很多和我一样年纪的姑娘衣服破得难以蔽体,裤子后结了血块。

  那样的场面,我第一次见,震撼到久久无语。

 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珠宝盒带过来,想捐给需要的人,他们拿去当铺可以换些钱买米买面。

  然而我正准备送出去,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我的珠宝盒夺走。

  是傅润钧。

  他眉目冷厉:”胡闹,你知不知道送这种东西会引起暴乱?”

  我不理解,慌忙解释:”这是我妹的,她让我分给女孩子们……”

  傅润钧讥讽道:”你以为赈灾是过家家?”

  只见他身后的傅家家丁送来一车车白米白面,并当场在米面里加入沙砾。

  傅润钧告诉我:”如此,才能筛选出真正的难民,真的难民不在乎粥里是不是有沙。”

  我这才明白,原来难民窟里鱼龙混杂,有很多是随时准备抢捐赠物资的混子。

  想要帮到难民,必须送出只有他们能用的东西。

  我照着这个思路订购了数千条布料一般的月事带、质地不好但耐磨的女式下袴。

  因为据我观察,年轻女子是难民中最弱势的群体,她们力气小,争粮食争不过男子。

  而且她们大多有孩子,有弟妹,会出于母性让出自己的粮食。

  我很想帮帮她们。

  分发完物资,回监安司应卯时,我满心疲惫。

  傅润钧不在,老远就听见年轻官员们的笑闹声。

  ”小梁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?从美男子变成胖包子了啊!”

  ”顾星南你给老子闭嘴,就你没胖?最近应酬多,我看你肚子也圆了不少……”

  放在往日,我会加入他们一起开玩笑。

  但如今见识过真正的人间艰辛后,我只觉得他们轻浮。

  很多难民连饭都吃不饱,他们这群官宦子弟却在讨论胖不胖美不美。

  ”诶尺玉回来了?你快来评评理,我胖吗?”顾星南拽住我,眼波流盼,风流妩媚:”小爷我可是京城第一美男子,我哪里胖?”

  我苦笑两下,不想说话。

  只听梁轩承在一旁大笑:”瞧瞧,陆兄都替你害臊了,姓顾的你就是胖了,不过别担心,当年傅大人胖得跟大冬瓜一样,不照样减肥成美男子了……”

  这话激起了我几分兴趣。

  要知道傅润钧的身材可是一等一的好,宽肩窄腰,长腿翘臀,没有一丝赘肉,紫袍蟒带穿在他身上那叫个玉树临风。

  他以前竟然胖过?还胖得像个大冬瓜?

  杜如煜笑道:”傅大人那是为爱奋斗!听说当时他的小青梅及了笄,准备说人家了,他立刻减肥想去提亲,没想到等他减完肥,那小青梅已经被许配给了其他人……”

  大家嘻嘻哈哈说着傅润钧的闲话,气氛好不活跃,我却觉得有些惭愧。

  因为傅润钧还在难民窟布置工作,他身先士卒,做什么都亲力亲为,不允许任何贪污或暴乱发生。

  从下属的角度看他过于严格,但从百姓的角度看,他是守护神。

  我提前下了值,走在夏风拂动的夜路上,不免思绪翩飞。

  傅润钧竟然有心上人,他的心上人和他有青梅竹马的情谊。

  不知那姑娘是什么样子,是不是和他一样冷冰冰的不近人情?

  天呐天呐,我怎么会关心傅润钧的事?

  他是我的上级,我怕他还来不及。

  难道我是受虐狂?

  不,我该多想想俊美温柔的顾星南才对。

  正胡思乱想着,前方突然跑出一道黑色人影。

  更远处有妇人的凄厉尖叫:”杀人了!啊啊啊杀人了!”

  5.

  黑影从我身边飞速掠过,奇异幽香荡开,我整个人血液几乎凝固,呆立在原地。

  直到一个妇人扑过来抓住我衣服:”你是当官的?官老爷快帮帮俺!那个穿黑衣服的杀了俺夫君!”

  四周行人都驻足围观,冲我说:”官老爷为我们做主啊,光天化日的怎么能随便杀人?”

  ”是啊,万一那歹徒夜里又来伤害俺们怎么办?”

  我从未想过我身上的官袍会有如此大的权威。

  四周百姓看向我的目光里全然是信任和期许。

  我不敢辱没使命,转身立刻去追黑影。

  那人已经跑到了巷子口,身量不高,背影看不出男女。

  我拼尽全力去追,然而平时疏于运动,我根本赶不上。

  我只能牢牢记住那人的背影轮廓,以及那人后脖颈上的一朵刺青。

  如果我没看错,那是白茶花。

  很快臬司衙门的捕快和大理寺的杵作赶到。

  我将自己看到的悉数说出,捕快记录在案,说到白茶花时,我看到捕快的笔顿了一下。

  但他没有多问,赶去询问哭喊的妇人——她是死者的娘子。

  ”俺夫君没得罪什么人,就前两天在码头跟人赌钱,输了三两银子,那人威胁他,如果今晚不交钱就把他弄死……”

  死者是壮年男子,名叫张大,平时在码头造船,最近染上了赌瘾。

  我下意识地记下这些细节。

  但记下来有什么用呢?我不聪明,也不能干,并不能帮他们破案。

  可是今天,命案刚刚发生后,百姓惊慌失措地围在我身边的场景让我久久震撼。

  明明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芝麻官,但在他们眼里,却是青天大老爷。

  我很羞愧。

  非常羞愧。

  我当初进监安司做官是为了嫁人。

  现在经历过这么多后,我动摇了。

  在其位,谋其政。

  只要我还在衙门里当值,我就要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好。

  我必须无愧于我身上的官袍。

  从这夜起,我对上值的态度全然转变,开始矜矜业业,恪尽职守,努力把文书井井有条地完成。

  此外我还开始研读四书五经。

  因为过去我久居闺中,才学疏浅,现在在衙门当值后我发现自己水平不够,必须靠读书弥补。

  因为读书,我和顾星南的距离竟然更拉近了一步。

  每次我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他,他样貌虽风流,但肚子里还颇有笔墨,水平足以解答我的疑惑。

  ”尺玉真是小笨猪,这个都不懂。”他时常宠溺地笑着,轻轻推我额头,桃花眼甜得要死。

  我乐得心花怒放,恨不得天天黏着他问问题。

 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,傅润钧突然在某日下值后扔给我一个包裹。

  他的语气依旧很冷:”这些书更实用。”

  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几本当代官员在地方任职时写的政策纪要。

  内部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,全是傅润钧的字迹。

  读后我才发现真的实用,丝毫不虚头巴脑。

  书中详细叙述如何因地制宜推行朝廷的大方向政策,并普惠万民。

  我受益良多,进步飞速。

  转眼到了中秋这日,京城富商请监安司的官员们吃饭。

  虽说士农工商,商人地位低,但他们毕竟有钱。

  今年的难民安顿和修缮危房都指望他们捐款,因此大家都舍命陪君子,白酒一杯接一杯地喝。

  酒楼风景极好,珍馐佳肴也美味,风老莺雏,雨肥梅子。

  远处万朵青山生暮云,楼下渔灯分影秋江宿。

  只是我实在喝不下,偷偷将杯中酒倒在桌底。

  结果一不小心,倒在了傅润钧的鞋上。

  6.

  太可怕了。

  傅润钧今天恰好就坐在我旁边。

  他似是已经感到了脚背上的湿意,不阴不阳地撩起眼皮睨了我一眼。

  我顿时惴惴不安。

  正不知该如何挽回颜面,酒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插曲:彦芳公主光彩照人地驾临包厢,点名要与傅润钧对饮。

  这引起了极大轰动。

  公主的意思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

  她喜欢傅润钧。

  而傅润钧不卑不亢,冷静自持,与她对酌一杯后神色如常,看不出情绪。

  反倒是我们这些跪地恭迎公主的看客激动万分。

  待公主一走,同僚们立刻包围住傅润钧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。

  问他什么时候攀上公主的?是不是准备当驸马爷了?婚期定在何时?

  傅润钧态度冷淡,似乎讳莫如深。

  我回味着刚才跪地时偷偷窥视公主的那几眼。

  她真美啊,明眸善睐,笑靥如花。

  和傅润钧是很般配的。

  不,还是有一些,配不上傅润钧。

  我侧着头观察傅润钧,看他清湛的眼眸,他高挺的鼻梁,他轮廓轩朗的侧脸。

  他突然偏过头,对上我的视线。

  周围红尘呢喃,人声鼎沸,只有我们安静对视。

  我心跳骤然加快,热意浮上面颊。

  是喝醉了吧,我肯定是喝醉了。

  身后的顾星南把手臂搭在我肩头,醉醺醺地高呼:”尺玉兄,来!陪我吃一杯酒!”

  琉璃钟,琥珀浓,他灌了我一杯接一杯,酒液顺脖颈淋漓流淌。

  仰头看见楼外明月影影绰绰,风里落樱纷飞。

  我踩在云端,一脚深一脚浅,高声吟唱:”掬水月在手,弄花香满衣……太白骑鲸,采石江边捞夜月!”

  夏风薰薰露华浓,我似乎就要随风归去,却有人牢牢揽住我腰肢,将我拖到草药清芬里。

  再睁开眼时,眼前马车轻幌,净几暖炉,茶铛旋煮,素瓷静递。

  傅润钧坐在我身旁。

  我吓了一大跳,支支吾吾问:”我……怎么在你……我是不是喝醉了?”

  ”是,你喝醉了,跳了舞,唱了歌,耍了酒疯,丢光了监安司的脸。”

  傅润钧声音低哑,质地却如葡萄美酒般宽厚,在这暗得暧昧的车厢里,制造柔浪般的回响。

  我想我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。

  偏偏马车猛然刹住,茶具滚落在地,我不慎撞到他怀里。

  我手软脚软,头晕眼花,拼命想从他身上爬起来,却越忙乱,仿佛跌入了沼泽。

  很深,气味很清冽的沼泽。

  ”帮帮我,我起不来了……”我羞愧地仰头呼救,而他静静垂眸凝视我,眼中欲色翻腾。

  我疑心是我看错了。

  直到他掐住我的后脖颈,低下头,发出呓语般的呢喃。

  ”你……怎么能忘记我?”

  发丝交错,呼吸相闻,鼻尖厮磨,他的唇贴住我的唇。

  酥麻感瞬间电打四肢百骸,我无力反抗,半醉半醒地坠落在这浓稠梦里。

  突然之间,远处有人大喊:”杀人了!救命!救命!”

  7.

  我打了个激灵,瞬间清醒。

  傅润钧已经从车窗跳出,跟持剑凶手搏斗。

  他折断青竹做武器,紫袍随激烈打斗猎猎作响,蟒金腰带在暗夜里烁动流光。

  可他的武艺再精湛,也比不过剑的锋利。

  凶手砍断傅润钧的竹杆,逃遁向密林中,他转身时手腕上某个白花花的东西一闪。

  是白茶花刺青!

  我立刻跳下马车,隐约看到凶手背影高大,莫约八尺,和一个月前杀张大的人明显不是同一个人。

  ”傅大人!”我冲过去看傅润钧是否受伤,他躲避我伸出的手,目光与我一触即分:”我没事。”

  我感到周身的风带来一阵轻寒,有些难堪。

  车上的吻,还有欲望翻腾的眼神,大概都是酒醉后的梦。

  现实是死人,鲜血,还有白茶花。

  好在这次傅润钧及时出手,被害者还没有被杀死,他腹部中了一剑,伤口正在汩汩冒血。

  ”十两……赌钱……欠了……码头……”他断断续续说着话。

  我隐约听见被害者的絮语。

  又是码头赌博,被债主追杀。

  我们将他送到医馆接受郎中救治。

  臬司衙门捕快赶到,调查出受害者身份——是工部员外郎,名叫王川。

  王川案和张大案都被定性为债务纠纷。

  ”傅大人不觉得疑点重重吗?小额欠债也值得被追杀?而且我看见……杀人者身上都有白茶花。”

  傅润钧深深看我一眼:”术业有专攻,你不要插手。”

  他看出了我眼中的渴望:我想查**相。

  但他说得对,我不该插手其他衙门的事,不该,也不配。

  我不是成熟有经验的官员,我只是个雏鸟,水平低下,进入监安司的初衷是找如意郎君。

  现在看来已经初具成效,顾星南与我关系越发亲密。

  他每天下值后约我出去游赏风景,看灯会,品美食,张口闭口:”尺玉兄若是女子该有多好,我必定娶你为妻!”

  他模样俊美翩翩,桃花眼温柔可亲,又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,父亲位高权重,若我严家被抄家,他定能护我周全。

  这样的人做夫婿简直无可挑剔,我该紧紧抓住他不放才是。

  可我总是想起傅润钧那个冷冰冰的死鬼。

  还有酒局后在马车里,那个意乱情迷的吻。

  是梦?是我的臆想?抑或是,他把我当成了彦芳公主?

  我越想越乱,他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,冰清玉洁,目下无尘,平日绝不多看我半眼。

  他越是这样,我越想叛逆。

  我偏要将白茶花追查到底!

  8.

  借职务之便,我前往臬司衙门调出了京城近三个月内所有凶杀案的卷宗。

  我熬了三个大夜翻查,发现有至少有九起杀人案在杀手身上发现疑似白色花朵的痕迹。

  这些死者都因为赌博被追债者砍死。

  我记下死者的名姓、住址,一一探访。

  除了张大和王川以外,其余七个死者有的是纤夫,有的是木材行伙计,更多的是船员……

  他们的生计都跟造船有关。

  我抽空去港口探访。

  闾阎河润上,来往任风潮,十六艘威风凛凛的大船正准备扬帆起航,船身上漆有”平瀛”二字。

  从岸上围观者的欢呼声中,我得知这些船由兵部牵头打造,专为抗倭设计。

  我问围观者是否听说参与造船的伙计惨死。

  围观者都说:”活该啊,谁教他们染上赌瘾的,欠了债所以被人追杀喽。”

  ”嘿,手气不好呗,俩个月前那伙人来码头办赌场,我可从没输过,每次都能赢几个铜板。”

  ”我也没输过!不过也挺没劲儿,赢不了几个钱……”

  从他们的议论声中,我提取到几个关键信息。

  赌场两个月前才开办,大部分人都可以赢钱。

  死者的输钱像是有人故意安排。

  为的是制造他们身负赌债的假象,这样就有刺杀他们的理由。

  我背后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为什么?

  白茶花组织杀他们的真实原因,必定跟赌债无关。

  应该跟造船有关。

  那十六艘平瀛号,究竟藏有什么样的秘密?

  我跟兵部衙门和工部衙门的同僚套近乎,想借出他们的造船图纸。

  结果人家回我四个字:”无可奉告”。

  造船图纸是军用机密,确实难以查到。

  这条线索查到这里,又断了。

  我开始从白茶花入手。

  这种花生长在湿温气候下,原产于东瀛,也就是倭国。

  现在我朝南方,诸如浙江,福建等地都有种植。

  京城很少有人种植。

  休沐的日子里我换上女式襦裙,轻扫蛾眉,淡抹樱唇,乘着小轿满城闲逛。

  我暗中记下所有花坊,其中卖茶花的七八家。

  但卖单瓣白茶花,也就是杀手刺青上的那种,只有位于竹年巷的一家。

  花坊老板是对寻常老夫妻,花坊对面有座茶楼。

  我在茶楼靠窗位置坐下,暗中观察花坊前来来往往的行人。

  很多年轻男女,或大户人家小厮丫鬟过来买花,买的大多是茉莉、兰花、水仙等家常的花。

  酉时三刻左右,一对爱侣模样的男女走进花坊,男子高大,女子娇小,互相依偎着,十分赏心悦目。

  他们挑花挑选了很久。

  那男子的手瘦长白皙,有着醒目的好看,但比起傅润钧的手还是差了点意思。

  不知道傅润钧,现在正在干什么呢?

  雪沫乳花浮午盏,竹院升香荡绮思。

  我晃神的片刻,男子衣袖提起,手腕上的白色一闪而过,又被袖子盖住。

  我心陡然提起,那是什么?

  我站起身向下看,隐约发现娇小女子的脖颈上也有白色印记。

  因她穿着白衣所以不明显,现在我定睛细看才能看清。

  千真万确,是白茶花刺青。

  对上了。

  杀害张大的矮小刺客,脖颈上有白茶花刺青。

  刺伤王川的高大刺客手腕上,也有白茶花刺青。

  就是他们,这一男一女!

  我立刻冲下茶楼,准备赶往街对面的花坊。

  万万没想到,当我跑到一楼时,竟然迎面遇见顾星南。

  ”尺玉兄?你你你……你竟然是女子!”

  9.

  顾星南先是惊讶,很快桃花眼里堆满笑意。

  ”尺玉啊尺玉,你骗我骗得好苦啊,叫我陪你演了好久梁伯山与祝英台。”

 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,既为自己女儿身暴露而羞涩,又害怕对面花坊里的男女消失。

  ”喂,你怎么不说话?”顾星南靠近我,笑意狡黠:”你在看什么?”

  我差点就要把白茶花的事说出来了,但话到嘴边的那一刻,我骤然想起一个细节。

  在进衙门当值的第二天,我用胖大橘的被子当抹布擦了所有人的桌案。

  当时顾星南的桌案下,有朵风干的白茶花。

  这段细小的回忆让我心头一震。

  再看顾星南那张漂亮的脸,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
  他今天怎么会这么巧,恰好出现在我所在的茶楼里?

  我强作镇定,朝他笑道:”这位公子,你认错人了,我不是什么尺玉。”

  顾星南立刻拉住我:”不管你是男还是女,我都钟意你。”

  这话太美妙。

  若是半年前尚在闺阁中翘首企盼出嫁的我听到,必定欣喜若狂。

  但现在的我,肩上承担责任,胸中有为生民立命的向往。

  ”抱歉,我不认识你。”我甩开顾星南的手,匆匆跟上对面的白茶花男女。

  越往前走,巷子越是僻静,一开始我心中并不慌。

  因为今日行动前就叫上了六个家丁暗中照应我。

  按照约定他们会在我盯梢时快速来跟我会合。

  然而,一刻钟后,六个家丁仍不见踪影。

  而一男一女走在我前面,步伐越来越慢。

  四周再无他人。

  不详的预感骤然涌上心头。

  他们停下脚步,缓缓转身,露出涂满灰白粉脂的脸。

  嘴唇猩红,眼珠浅灰,如同鬼魅。

  我吓得连连后退,撞到身后的人。

  此人无声无息地站着,也是脸上涂白粉,嘴唇猩红,侧脸上有一块硕大的白茶花刺青。

  他骤然伸出利爪死死扼住我脖颈。

  恐惧瞬间将我淹没,我濒临窒息,拼死挣扎着。

  ”救命……”

  忽然间,眼前雪光一闪,长剑自天而降,直直斩断掐住我脖颈的手,温热鲜血迸溅四射。

  ”快走!”傅润钧扬起沾满黑血的长剑,他抬手将我护到身后。

 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,不知道傅润钧怎么会突然出现。

  眨眼的刹那间他已经和那一男一女打斗起来,动作凌厉迅猛,明显占据上风。

  见我不逃,傅润钧回身推我:”快去人多的地方!”

  我的目光仍紧盯在那一男一女身上,他们趁傅润钧不备翻过围墙,向西南方向逃去,我急忙赶上。

  ”你想干什么?别犯傻!”傅润钧拽住我。

  我反手拉住他:”跟我一起去!我们不能放过他们,必须把他们捉拿归案!”

  ”那里很危险!”傅润钧低吼。

  凛然正气在我胸中回荡,我坚定道:”留他们在民间对百姓更危险!”

  傅润钧凝视我,满带煞气的眼神逐渐冷却。

  ”你去吧,我在忘鹤桥等你。”他松了手。

  我来不及惊讶,转身匆匆向西南方奔跑,亲眼目睹一男一女窜入某处院落。

  我不打算再往前靠近,牢牢记下这个地点,准备找臬司衙门来帮忙。

  然而,院落的门开了。

  院子中央站着一名老者。

  是我爹。

  10.

  ”爹?你在这干什么?”我还心存侥幸,希望我爹只是路过。

  然而我爹一开口,就让我的心跌入谷底。

  ”进来吧,雅逸,他们都是我的人,不会伤害你。”

  他身后画满宽纹黑脉绡蝶的漆艺屏风收起,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衣人。

  面目灰白,嘴唇猩红,身带白茶花刺青。

  一瞬间我感觉天塌地陷,造化弄人。

  不,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,我爹是赫赫有名的大奸臣,清流党天天上朝弹劾他贪赃枉法。

  他这种人蓄养杀手伤害无辜百姓,实在不足为奇。

  ”你对平瀛号到底做了什么手脚?”我质问。

  我爹假模假样地笑起来:”雅逸啊,爹向来以为你蠢笨如猪,想不到在衙门里历练半年后你竟然变得聪明,真查到了我的事。

  不错,傻闺女,顾明焘顾大人也很满意你,准备把你说给他家星南。”

 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然明白一切。

  平瀛号由兵部牵头制造,兵部尚书顾明焘和我爹是一伙的。

  顾星南也是,他桌下的白茶花,他无缘无故对我的亲昵,他出现在茶楼里的巧合……

  一切都指向真相:顾明焘和我爹沆壑一气,出卖家国利益,他们为了巩固关系,计划联姻——让我和顾星南成亲。

  我爹笑道:”你这傻丫头不是特别想嫁人吗?星南配你绰绰有余,而且不嫌弃你被退婚了三四次……”

  可笑,我嫁人的目的是逃离虎穴,而不是和他们狼狈为奸。

  我还是问:”你们对平瀛号究竟做了什么?”

  我爹冷了脸,浑浊的眼珠精光毕现:”不该你知道的你不要问。你只需记得,东南海战,不能输,也不能赢,只有一直打下去,你老爹我才有用武之地。”

  如果一举得胜,狡兔死,良弓藏,我爹会被卸磨杀驴。

  而不胜不败,战事永远胶着,朝廷会源源不断投入军饷战备,我爹不仅平安无虞,地位稳固,且能从中大捞特捞。

  ”那百姓呢?”我脱口问道:”爹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沿海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?战争有多烧钱爹你比我更清楚,两京十三省的赋税越发繁重,你们在搜刮民膏民脂,我要告发你和顾明焘!”

  我爹怒道:”孽畜,你竟敢威胁老子?你算个什么东西,没我给你撑腰你屁都不是,你上朝试试,看太监们不把你乱棍打出!”

  的确,没了他的庇护,我就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,地位低,未嫁时以父为纲,出嫁后以夫为纲。

  以我蒲柳之质,绝无可能撼动身为台州总兵的我爹和官居一品的顾明焘。

  但是傅润钧可以。

  11.

  长日落尽,我跑到竹年巷外的忘鹤桥。

  傅润钧在等我。

  余晖洒落在行人攒动的肩头,疲惫而温柔,满满烟火气,独他依旧背影孤清。

  我突然自惭形秽,感到无比羞愧。

  因为我是奸臣的女儿,他是清官的后代。

  过去我只想着逃离,以为嫁了人就可以抹掉这层烙印。

  但体验过半年的官场生活,亲历过人间疾苦后,我明白朱门酒肉臭,路有饿死骨不是纸上空话。

  我人生前二十年的衣食无忧建立在对百姓的剥削上。

  所以我生来有罪。

  ”你早就知道了是吗?”我轻声问傅润钧。

  ”知道什么?”他眼眸静定。

  ”别装了,你要是不知道,怎么会跟着我?”

  傅润钧道:”最近你魂不守舍,我猜到你会一直追查白茶花,所以休沐的时候也跟着你……我是怕你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给监安司丢脸。”

  ”我没有丢人,发现了事情的真相,我……”

  我感到难以启齿,从未想过,有一天我会亲自揭发我爹的罪行。

  ”我爹和顾明焘,贪赃枉法,在平瀛号的建造中暗中做了手脚,那些船只很可能有问题,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全部被以追债的名义刺杀……”

  我越说越激动,胸中激荡大义灭亲的痛楚,而傅润钧依然镇定冷淡。

  他问:”你有证据吗?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断,你拿不出任何证据。”

  我愣住,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。

  他拉起我的手,往我腕上套了个栀子花手串:”街边老太非要让我买。送给你了。”

  手串很鲜,白瓣灼烁委清露,小枝小叶飘香风。

  我只觉得不可思议: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你不相信我?东南有危啊,难道你不该立刻通报皇上吗?”

  傅润钧轻声道:”我劝你不要淌浑水,乖乖待在家里。”

  我顿时火起:”你瞧不起我,你觉得我是女子,还是奸臣的女儿,所以我不配查案是吗?”

  傅润钧眉头微蹙,我越发难过:”你早就发现我是女子了对不对?从我刚进监安司开始,你就等着看我笑话?”

  ”不,比那更早。”傅润钧看着我的眼睛:”我很早就知道你是女子,我认识你。”

  他眼中的情愫灼痛了我,让我不解,也让我心跳剧烈:”我爹让我跟顾星南成亲。”

  傅润钧神色骤然一变,他慌忙攥住我肩膀:”不行,你不能嫁给他。”

  ”那嫁给谁?”我紧紧盯着他的眼,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变化:”难道你来娶我?”

  傅润钧眼神火热,翻腾复杂情绪,有痛楚,有急切,有怜悯……

  有那么一刻,我真以为他会说出”我娶你”三字。

  然而最后,他说的是:”婚姻不是儿戏,你要三思。”

  果然,男人都是现实的。

  我知道他对我有感觉,我知道。

  他跟踪我,他强吻我,他看我的眼神冷淡克制到极致,仍会流露出欲念。

  然而他还是瞧不起我,清与奸,正与邪,永远是云泥之别。

  没关系。

  我高高昂起头:”祝我新婚喜乐吧,我会过得很好。”

  我笑得明朗,内心却在发誓:我会找到你要的证据。

  我会向你证明,虽然我是奸臣的女儿,但我也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好官。

  12.

  我和顾星南的婚期定在下个月,婚宴回我家乡台州举办。

  家中姐姐妹妹羡慕得冒酸水,叽叽喳喳围坐在我的闺房里。

  ”雅逸真是撞大运了。”

  ”是啊,当年还被退婚了四次,如今竟然能嫁给一品大官的嫡子。”

  ”啧,看来搞断袖真有用,赶明儿我也让爹给我找关系进衙门……”

  她们的面庞光洁无瑕,全无心事一般,相比之下,我的心仿佛已经历尽沧桑。

  我镇静地准备嫁妆,在和姐妹们逛丝绸的间隙里暗中购买耗子药和砒霜。

  毒药被我碾碎倒进珠钗的空心夹层内。

  我做这些事时有条不紊,眼都不眨。

  像回到曾经京城下值后,傅润钧单独指导我的夜晚,身处暗室,灵台清明。

  恍然间,有种被他附体的感觉。

  他教会了我,我成为了他。

  我不动声色地默观全局。

  一叶知秋,管中窥豹。

  每天进出卢府的人越发鱼龙混杂,三教九流无所不有,似是为刻意掩护其中真正要紧的人——倭人。

  那些倭人的衣着打扮与汉人无异,但我能分辨出细微的奇异之处,在步态,眼神,气息里。

  他们像入侵的豺狼,非我族类。

  我爹在与他们秘密见面。

  有时三日一次,有时两日一次。

  他们见面时,顾明焘和顾星南”碰巧”也在府上。

  我记录下他们每次谈话的时长,将那些倭人的面孔、身形简单绣在帕子中。

  帕子被我积攒起来,缝在枕套里。

  我搜集了这样多的证据,却毫无用处,因为台州官场上下全是我爹的人。

  我爹和顾氏父子逐渐肆无忌惮,越发频繁地和倭人见面。

  顾星南甚至在大婚前夜和倭女寻欢作乐。

  她们穿着和服,脸和后颈涂得雪白,和那些白茶花刺客的妆容有异曲同工之处。

  ”娘子!随我同醉!”顾星南一把将我拉到怀里。

  他衣襟大敞,胸腹粘满湿亮亮的酒液。

  ”大吟酿,尝尝!”他桃花眼眼角飞着嫣红,酒气四溢的嘴唇凑到我脸上。

  我推开他:”明日卯时就要成婚了,你怎能喝得这样醉?”

  顾星南搂住我腰肢,凑在我耳边低语:”为了纪念……我亲娘。”

  我惊讶,只见他眼波迷离,仰天大笑,猛然间掐住我腰身,恶狠狠道:”我娘是艺妓,我身上流着倭人一半的血,你知道了?满意了吗?”

  13.

 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,随即就明白,顾星南和顾明焘为何会通倭。

  我爹是因为贪,他们是因为归属感。

  既然如此,那倭人对顾星南的信任也会非同一般,或许将他视作自己人。

  短短片刻,一个计划就在我脑海里成型。

  我笑道:”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不管星南你身世如何,我都不介意。”

  顾星南呆了呆,眼中的狠厉褪去,他眼神湿漉漉地,甚至带点可怜劲地追问我:”真的?”

  ”千真万确。”我风情万种地笑起来,抢过他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  ”好辣的酒,够劲!走,我们去和‘白茶花’们一起喝。”

  顾星南攥住我手腕,眼中有质疑:”你什么意思?”

  我娇笑道:”好啦好啦,别瞒着我了,我早就知道白茶花是效力于我爹的杀手,而且也是倭人,算是你的乡亲们喽,咱们成亲,得请他们喝喜酒。”

  顾星南被我说动,带我前往南巷——白茶花杀手的居住地。

  刚一进门,气氛肃然一冷。

  数十双可怖的灰瞳看向我,如同在野外被狼群盯住。

  顾星南朝他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语。

  人群中,脸上刻白茶花刺青的杀手站起,径直朝我走来。

  他浑身弥漫杀意,仅仅是被他盯住,就感到头皮发麻。

  顾星南笑着拍打他肩膀:”菊,她是我娘子,不要吓她。”

  这个叫菊的男人似乎是杀手中地位最高的一个。

  他盯着我,歪歪头,奇异地笑了笑:”顾夫人,你的帕子绣得很好。”

  我心轰然一震,冷汗瞬间遍布全身。

  14.

  顾星南不理解菊话中意思,追问道:”什么帕子?我怎么不知道?”

  我立刻笑道:”许是我随身带的帕子吧,菊公子眼尖,一下子就看到了,来来来,不客套了,今夜我请大家喝喜酒,这酒是十年期的女儿红,我特意从桂花树下取出来。”

  说着,我极尽礼数,跪坐在桌案前,理了理衣衫,扶正头上珠钗,姿态端正地摆好那坛大吟酿,倒出第一杯酒,双手捧给菊。

  菊死死盯着我:”顾夫人,你先喝。”

  死倭寇,警惕性极强,怕我下毒。

  我温和地笑一笑,将杯中女儿红一饮而尽,再倒一杯,饮尽,连续三杯,将酒盅底亮给众人看。

  ”我们汉人三杯为敬,我敬了大家,不打不相识,过去的恩怨都烟消云散。”

  啪,啪,啪,菊给我鼓掌。

  我立刻从茶具中拿出未用的茶盅,倒酒,一杯接一杯,整整十五杯,在场所有”白茶花”都有份。

  ”喝了这杯酒,我们往后就是一家人。”我笑容满面。

  顾星南附和我:”大家给个面子,喝吧。”

  菊凝视顾星南片刻,面色松动,他最先举起茶盅,将女儿红豪爽地一饮到底。

  然后以目示意其余十四人。

  十四人纷纷跟着效仿。

  十五杯酒,十五杯空。

  我微笑着,笑得面容发僵,默数十个数。

  十,九,八,七……

  终于,有人痛苦嚎叫,嘴角溢出鲜血。

  ”有毒!她下了毒!”

  我静静微笑着,冷眼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。

  菊纵身跳起,抄刀就要向我劈下来,然而还未发足力气就身体软倒,訇然摔在桌上,茶具稀里哗啦碎在黑血滩里。

  他死不瞑目,估计至死也没想明白我是如何下毒的。

  女儿红酒坛里没有毒,因而我喝了前三杯没有被毒死。

  秘密在我手上。

  倒酒前我扶了珠钗,趁机将砒霜粉抹在指缝里。

  之后每倒一杯酒,我都会抚摸茶盅边沿,让研磨得极其细腻的砒霜粉附着其上。

  砒霜剧毒,一点点剂量,就足以致死。

  ”卢雅逸!”顾星南暴起,掐住我脖颈:”你竟敢给他们下毒……”

  我毫不迟疑,立刻拔下珠钗攮他脖颈。

  他闪身躲避,口中大喊:”我是你夫君!”

  ”你不是,你是汉奸,我与你不共戴天!”我拼尽全力与他搏斗。

  珠钗上有毒,只要能在他身上划出伤口,即使一点点小伤,也能送他上西天。

  然而顾星南的功夫远比我所以为的要强,他一脚踹中我心窝,踩住我手腕,巨痛瞬间袭来。

  ”杀了菊他们算你走了狗屎运,你以为你能一直走运?贱女人,今晚就让你死在我手里!”

  顾星南用鞋掌狠狠碾我手腕,我的手骨痛得几乎要碎掉。

  他的眼中尽是磅礴恨意:”贱人,贱人!老子当初这么信任你!不嫌弃你被退婚四次,甚至有点喜欢上你了,你给老子来这出!老子这就挖出你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……”

  他掏出雪亮匕首朝我胸口挥下,我吓得呼吸停止。

  就在匕首尖锋破开我衣服的瞬间,一支羽箭从窗外破空而入,嗖地穿透顾星南手腕,铮然钉在墙上。

  箭尾羽翼上血珠淅沥。

  ”啊!啊啊啊啊——”顾星南放声尖叫:”我的手!我的手断了!”

  他疼得满地打滚。

  下一刻大门被撞开,身着银麟甲的朝廷军潮水般涌进来,最中间那人高踞马上,身姿孤寒清傲。

  傅润钧。

  又是他,总是他,屡次救我于危难关头。

  我从血海里爬出,他下马朝我跑来。

  紧紧相拥的那一刻,我身上血污染脏了他洁净的盔甲。

  ”我杀了他们,我……”我气喘吁吁,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:”我可以不是奸臣的女儿了吗?”

  傅润钧清隽的面容沾染了烟熏后的尘土,他眼中泪花闪烁:”你不是,从来都不是,你和你父亲一样,都是朝廷的英雄。”

  15.

  我震惊。

  ”什么意思?我爹?英雄?”

  傅润钧含泪笑着:”没有人能比你父亲更忠心耿耿。为了挖出朝廷中里通外国的高官,他忍辱负重扮了多年奸臣,才终于把顾明焘钓出来。”

  我越发震惊。

  只听傅润钧继续解释道:”仅仅是钓出顾明焘还不够,我们还要钓出倭寇中的大鱼——幕府将军山本,此人与顾明焘勾结多年,关系非同一般,顾星南成婚,他会到场。

  我和你父亲原本计划在明日婚宴上动手,但今晚山本就到了,事不宜迟,我们在港口将他砍死,并立刻封锁台州城,接下来要搜查所有倭人奸细……”

  我立刻大叫:”我知道他们的长相!我都绣在帕子上了!”

  傅润钧笑起来,捏捏我的脸:”好,我跟你去取。”

  走在回闺房的路上,我还在不停发问:”我爹现在在哪儿?”

  ”卢大人已经在进京赴命的路上,他快马加鞭,后日就能赶到太和殿,陛下和我祖父在那里等他。”傅润钧牵着我的手。

  ”所以我爹扮演‘奸臣’的计划,你祖父也有参与?”

  ”当然,没有‘清流党’做对比,何以体现‘奸臣’的恶?你父亲蛰伏多年,用心良苦,才获取顾明焘那老狐狸的信任,让顾明焘主动拉拢,连你……”

  傅润钧看向我:”你是你父亲最心爱的女儿,但为了大业,他不得不把你许配给顾星南。其实你爹心目中的夫婿,是我。”

  这话让我瞬间面红耳赤,我甩开他的手。

  ”咳咳,傅大人,你在说什么呢?”我傲娇道:”我之前问你要不要娶我?你是怎么说的来着?”

  傅润钧声音含笑:”当时迫于无奈,我只能说些违心之言。

  我发誓,当时我恨不得和你原地成亲,但若真是抢走你,难民打草惊蛇,让顾明焘怀疑你父亲和清流党是否真的像明面上那样互为仇敌。”

  我已然懂了,过去所有不合理,桩桩件件,都在我脑海里串起,组成新的模样,让我豁然开朗。

  原来我爹是举世无双的大功臣。

  原来我一直被爱着。

  将绣有倭人画像的帕子交给侍卫后,我彻底松了一口气。

  仰头看见天上繁星璀璨,真觉得天高地阔,世界美好。

  ”喂,你就没有其他问题想问我吗?”傅润钧站在我身旁,声音幽怨。

  我踮起脚尖,捏捏他的脸:”有话直说。”

  他满眼笑意快要流淌出来一般:”你知道吗,如果山本明早才到,我会在明早动手,亲自去你的婚宴上抢婚。”

  我心里挺乐:”哇,古板正直严苛的傅大人也会抢亲?”

  ”那么不会,我可是有正当理由的——你是我的新娘,十多年前就与我订下了婚约。”

  我正要骂他撒谎,哪知他拿出一张陈旧泛黄的纸。

 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”订婚契”三个大字,下面印着两个小手印,和更小的两个名字。

  ”卢妹妹”、”二宝宝”。

  我惊讶得差点跳起来:”傅润钧!你就是二宝宝?”

  傅润钧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红晕。

  ”咳,我在我们这一辈排行老二,一直被祖母娇生惯养,长到十岁,家里人还都喊我‘宝宝’。后来我爹看我除了吃和睡,其他一概不会,就将我送到军营里历练……”

  他说着说着,自己都乐了。

  ”那时候天天吃苦受累,只有你对我好,我觉得你真的是仙女,回京后还对你念念不忘,不知道对天发了多少次誓,说这辈子一定要娶你为妻。”

  傅润钧眼中流动淙淙深情。

  他再度牵起我的手:”卢妹妹,你能不能满足我十岁时的心愿,让我成为我小时候最想成为的大人。”

  我羞红了脸,梗着脖子看天。

  看了好久好久,久到他手心紧张得出汗了。

  我才郑重地做出回答。

  ”嗯,好。”

  霞帔霓裳,十里红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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