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权势地位,我犹嫌不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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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闻言,我只将头埋得更低,回了一句,“陛下谬赞。”

  在妓院摸爬滚打多年,总要学些东西。

  被人辗转变卖,总要懂如何讨主人欢心。

  一连大半个月,萧景煜不上朝不见大臣,与我日日醉倒在芙藻宫中。

  我能赤着脚在雪上跳舞,也能对着梅花填词作诗。

  今朝饮的是沁人心脾的青梅煮酒,明日喝的便是冷凌回甘的桑葚泡酒。

  贵女的自持,妓女的下流,无一不可。

  我无所不用其极,用尽浑身解数,终于挣得一个宠冠后宫的名号。

  可是不够。

  我要荣华富贵,更要权势地位。

  前朝后宫早已经疯传,李贵妃是个妖妃,最会魅惑人心。

 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,我却很高兴。

  至少,我不再是秦楼楚馆中被叫不出名字的娼女。

  今时今日,我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。

  岭南路远难行,父兄平安回到洛阳时,已经初春。

  时光飞逝,可我的宠爱丝毫不减,反倒跟陛下更加如胶似漆,影形不离。

  芙藻殿外桃花开得最早,窗户大开着,桃花花瓣吹进了殿里的案上。

  记得从前在家中时,桃花开了,便会央着阿娘做桃花糕的。

  所以我问萧景煜,“陛下要不要吃桃花糕?”

  许是我扮演阿娘太过尽职尽责,他满意极了,赏赐般地道,“你父兄已经回到洛阳,今日你兄长要进宫谢恩。”

  “那臣妾这就去做桃花糕。”我轻轻笑着,从殿里退出去。

  兄长匆匆来宫中谢恩时,我正躺在萧景煜身边,头枕在他膝上,而他随意捡起奏折翻看。

  “罪臣李安阳,前来谢恩。”

  我侧了侧身子,往兄长站定处望去。

  可目光触及他的那一刻,心里还是猛地一怔。

  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长兄,如今满脸沧桑、满目疮痍。

  萧景煜左手摸索着我的脸,调笑道,“这都是你妹妹的功劳,还是多谢谢她吧。”

  好笑。

  的确好笑。

  因为我娘李家得了获连三族之祸。

  我自荐枕席才能让他们回到洛阳。

  事到如今还要提醒我,我是如何下贱的在仇人身下承欢。

  “多谢李贵妃。”兄长苦涩地笑了一声,朝我拱了拱手道谢。

  “哥哥,回来了就好。”

  我与兄长视线交汇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  “陛下,不封臣妾的兄长一个大官吗?都是贵妃,梅贵妃家世煊赫,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,陛下不想臣妾低人一等吧。”

  我拿起案上的桃花糕献媚般送到萧景煜嘴边,他咬了一口,嘴角含笑。

  他在宫里找了多少御厨,民间找了多少厨子,都做不出来与我娘相似的味道。

  可我做这一块桃花糕,与我娘的手艺一般无二,味道几乎一模一样。

  他要知道,这有多难得。

  要知道,没了我,他再找不到任何一个比我还像的替身。

  “这是自然。”

  这是自然。

  我宠冠后宫,日日与萧景煜厮混,轻易便为兄长求得了右凌卫将军之职。

  那群攀附之人,见我得宠,多番进言使得我兄长及其党羽羽翼渐丰。

  至于后宫,梅贵妃要见我,我置若罔闻,阵仗太大,最后逼得太后亲自召见我,我干脆装病闭门不出。

  我恃宠而骄,有悖伦常,干涉朝政,前朝后宫怨声载道。

  祸水之名,名副其实。

  6

  我盛宠久久不衰,人人都道我是景帝的心尖儿上的人。

  前朝那些献媚之人,对我极致奉承。

  名家画作、前朝器皿,黄金宅院,送的人络绎不绝,快要踏坏我李家的门槛。

  我只需稍稍暗示、微微点拨,便有无数臣子卖力的为我兄长仕途铺路。

  这便是萧景煜治下的朝廷。

  可我尤嫌不足。

  第二年中秋之前,萧景煜外出巡视军营,有半个月不在宫中。

  这期间,梅贵妃为了立威,派来召见我的人一日要扣三次我的宫门。

  算着萧景煜归来的日子,我破天荒地给梅贵妃派来的人开了宫门,我倚在宫门边道,“从前都是本宫的不是,明日中秋,便去给贵妃娘娘请安。”

  第二日我去给梅贵妃请安的路上,有个拿着花卉的小宫女弄脏了我的衣衫,我不得不回宫重新换了一身。

  等我到清安殿时,殿内排列成两列的红木椅上已经坐满了嫔妃。

  众人鄙夷地瞧着我,打量我,窃窃私语。

  “半年了才头一次来请安,还来得这样晚,好没规矩,果然是贱籍出身。”

  “一个娼妓,残花败柳,竟然也敢与我们平起平坐?”

  “自荐枕席,自轻自贱,这便是姜贵妃养出来的好女儿,不知道姜贵妃若知道她死后她女儿便进了宫,会不会气得坟头冒烟?”

  “诸位瞧瞧,她这模样,与她娘一般,果真是个狐媚坯子。”

  我站在台阶下,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进我的耳朵里。

  这些话,这种眼神,这种场景,我曾经历过无数回。

  有时是在陪客人喝酒时,碰见从前认识我的少爷公侯,对我嬉笑调戏。

  有时是特地被请去一些宴会为众人弹琴取乐,供人指摘唾骂。

  有时是从前并不交好的千金贵女,故意将酒倒在我的头上,我却没有反抗的余地。

  我并不在意,径自抬头望向高台上一身淡黄芙蓉衫的女子,她雍容华贵,头上别着一支凤鸣明珠钗,手里拿着手帕,帕子上面绣着金丝牡丹。

  这是梅贵妃,太后娘娘的侄女,太后为皇帝挑选的皇后。

  虽位分相同,可梅贵妃代掌后宫,我按规矩行了礼,“臣妾贵妃李氏,拜见梅贵妃娘娘。”

  “哼。”梅贵妃冷哼一声,将暖手炉放到一边,“想必你也听见众嫔妃说的话了,不知道李姑娘与自己母亲共侍一夫是何感想?见你今日自称臣妾,想必还是沾沾自喜,能除去贱籍,还能攀得上这皇家富贵吧。”

  我颔首,坦然道,“皇家富贵无极,自然是人人都想攀附,不然,诸位又为何坐在此处?”

  此言一出,在场很多人都变了脸色,她们之中许多人都是被当做礼物献给景帝的。

  我视若无睹,继续道,“便说贵妃娘娘身边这位的柔嫔吧,中郎将赵期所献,因与我娘有三分相似,得居嫔位,如今是一宫之主,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柔嫔有些恼怒,可奈何我位分的确比她高出不少,她不好僭越。

  我踱步到众人中央,面向另外一位面容姣好的嫔妃,“再说芸妃娘娘,太后选进宫中的,一进宫便是妃位,可太后娘娘挑选你,又何尝不是因为你与我娘曾是闺中好友,性子相像,更是在一处学习过琴艺,琴声也有五分相似。听闻陛下最喜欢芸妃弹琴不是吗?”

  一针见血,芸妃气得摔了手边的青玉茶盏,杯子“啪”一声,在地上四分五裂。

  “伶牙俐齿,目无尊长!姜婉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?”

  我笑意盈盈的看着她,我年幼时曾见过她的,她是我娘的闺中好友,我从前唤她芸姨。

  当年,因有好心人提前指点,我们一家差一点便可以逃出洛阳,只因为她情真意切的诓骗,我们被半路截住,以全家性命为要挟,我娘被迫进了后宫,接着便是抄家流放,株连三族,总共一百余口。

  我到如今都不知道,有多少亲眷死在流放路上,又有多少亲眷死在见不得人的地方。

  想到此处,我仍然淡淡的笑着,我爹说过,我笑起来与我娘最像了,不知道她看见我的脸,是否会有半分愧疚。

  “尊长?芸妃怕不是搞错了自己的身份了吧。芸妃在宫中多年,如今不还只是个妃位,瞧人脸色、受人掣肘。不知道卖友求荣的结果,你是否满意?”

  话罢,芸妃脸色难看,殿上鸦雀无声,只余我一人的声音回荡在殿中。

  我转过身,对上这殿中最尊贵的梅贵妃娘娘,她右手按着太阳穴,肉眼可见的不悦。

  “再说贵妃娘娘,太后的侄女,护国大将军的嫡女,钦定的皇后,这么多年,贵妃娘娘生下一儿一女,执掌后宫,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皇后的宝座?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,又何必遮遮掩掩?为何贵妃娘娘这般尊贵,却竟然连自己想要之物都不敢言明?”

  我冷笑着,走过众人身边,又退回自己方才进殿时站的位置,“说到底,在场诸位,又有谁不是想攀附皇权?在这泼天权势富贵中分一杯羹?不过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梅贵妃怒不可遏,她生来便是名门贵女,一生顺遂,人人只有恭维她的,哪里有谁敢当着她的面打她的脸?

  她拍案而起,声音因怒气而不停颤抖,“来人,把她给我拉下去,掌嘴一百!”

  谁都知道我是萧景煜的新宠,他对我正在兴头上,虽然出身不好,但与梅贵妃位分相同。

  掌嘴一百,是一定要破相的。

  看着我这张脸,没人敢动,生怕惹怒了萧景煜。

  见场面尴尬,有嫔妃出言相劝,“贵妃娘娘,李贵妃年岁小不懂事,您别和她计较,别气坏了身子。”

  “凭她是谁?本宫执掌凤印,姜贵妃在世时对本宫都要毕恭毕敬,给本宫端茶递水,捶背洗脚,她一个黄毛丫头倒要骑到本宫头上来了?”梅贵妃将人怼了回去。

  似是瞧出了底下人的迟疑,梅贵妃怒道,“给本宫打,出了事本宫全权负责,怪不到你们头上。”

  “贵妃娘娘,可得好好珍惜能责罚臣妾的机会,臣妾年轻貌美,又得陛下宠爱,说不定哪一日就越到贵妃娘娘前头去了。”我嗤笑一声,继续激怒她。

  贵妃前头,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后吗?

  她要后位,怎能对我这个威胁者如此心慈手软?应该不择手段地打压我,不留情面地践踏我,让我再没有与她相争的气焰。

  “一个娼妓,好大的口气。你是洛阳城中的花魁,便打量着能当后宫之主?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卑贱之人罢了。你们都是死人吗?站着做什么,给本宫打!”梅贵妃气极了,若非端着贵妃的架子,就要冲下来亲自给我一巴掌了。

  掌刑的姑姑不敢下重手,受刑下来,脸没破,只是肿得老高。

  大殿上噤若寒蝉。

  我不反抗,咬牙挨到刑罚结束。

  立在殿下,环顾神态各异的众人,轻蔑一笑。

  我朝梅贵妃拱了拱手,拂袖而去,“既然娘娘责罚结束,臣妾先行告退。”

  只是,贵妃娘娘被愤怒冲昏了头,当真以为我只是她案板上的鱼肉吗?

  7

  即便从前在秦楼楚馆也受过这种责罚,可受刑下来,脸还是肿了。

  我故意倒掉了太医开的消肿的汤药,借口脸疼,宫女也不敢给我在脸上随意用药。

  就这样硬生生挨了一日,脸上的印记丝毫不消,还有恶化的趋势。

  宫里打更的敲了三次,隐约听见有猫叫了三声,我寝殿的窗户被人敲了三下。

  这是暗号。

  我打开窗户,窗户角落不引人注目的地方,放着一封密信。

  宫里的掌事姑姑,名叫揽月,是我娘从家中带进宫的婢女。

  这夜里,她许是放心不下,提着灯笼缓缓进了我的寝殿。

  “娘娘。”

  揽月姑姑来时,我正在灯下看密信,见她进来了,当着她的面,从容地将信烧了。

  揽月姑姑见状并不多嘴,只递给我一罐玉颜膏,对我说,“娘娘莫要伤了脸,在这宫中,若容颜都保不住,便没有活路了。”

  我看着她,不禁笑了一声,“揽月姑姑,我娘曾是这洛阳第一美人,那我娘在宫中又是如何没有的活路呢?”

  我抬头望着她,她一定知道,却不告诉我。

  我进宫小半年,无论我怎么问她,她都沉默不语。

  对峙了一会儿,她将膏药放在案上,“二小姐,娘娘是不愿意看你这样以身犯险的。”

  “什么犯险?我不过是贪图这泼天富贵罢了,怎么我娘当得贵妃,我就当不得?揽月姑姑若是知道我娘死的内情,愿意说给我听,我洗耳恭听。若是旁的,姑姑还是继续缄口不言吧。”

  揽月姑姑立了一会儿,还是默默退出去了。

  我吹了吹案上落着的方才密信烧成的灰烬,灰烬从案上飘起四散。

  我吹了灯,整个人陷入黑暗里。

  萧景煜回来看见我受伤的脸时,发了好大的火。

  “脸怎么回事?”

  我梨花带雨哭诉当日是如何被梅贵妃责罚的,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,“都是臣妾的不是,许是臣妾长得太像我娘了,才惹得贵妃娘娘不快。”

  萧景煜瞅了我一眼,便扭头出宫找梅贵妃算账去了。

  夜里他再来时,我已经喝了汤药,脸消了一些肿。

  他比前些日子少了些耐心,把我按到院子里的藤椅上,取出上好的伤药,细心的替我上药。

  他不能容忍我的脸有分毫差错。

  那株花瓣落尽的桃花下,我散着头发躺在萧景煜的腿上,他拿着梳子为我梳头,任谁看了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。

  我问他,“陛下怎么惩罚了贵妃娘娘?”

  “禁足,怎么,你不满意吗?”

  我抿着嘴,双手将萧景煜从宫外给我带回来的桃花样式的珠钗举起来,对着月光打量。

  “那,芸妃娘娘呢?在清安殿还有很多嫔妃欺负臣妾,陛下不管吗?”

  “你想怎么罚?”

  “嗯……”我将珠钗放到胸口,做出思索的模样,俏皮道,“那便都罚一年的月例,都给臣妾,臣妾可喜欢银子了。”

  萧景煜扶额笑着,“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?”

  “臣妾听说,洛阳来了许多逃难来的百姓,臣妾想拿这些银子,在寒山寺设立粥棚救济百姓,积德行善,给陛下和臣妾祈福。陛下觉得如何?”

  我抬头望着他,他却定定望着前方,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晶莹剔透,闪烁着一丝动容。

  寒山寺,施粥的少女。

  他这一刻,一定想起了,当年的我娘。

  良久,他说,“好。”

  我顺势继续进言,“那陛下也不能让贵妃娘娘这样随便欺负臣妾吧。”

 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,“你想如何?你那日在清安殿说的话,也不好听。”

  我环住他的腰,说出自己的心声,“臣妾说的是事实啊,难道贵妃娘娘不想当皇后?那既然如此,陛下不如封我做皇后,只是太后娘娘会同意吗?”

  “这天下,是朕的,自然是朕说了算。”

  真的吗?

  那可太好了。

  8

  这年冬天,宫里的梅花早早就开了。

  我亲自冒着雪剪了许多红梅,为宴会做布置。

  阖宫家宴时,因为立后之事,太后和萧景煜吵得不可开交。

  太后对着萧景煜苦口婆心,“你流落在外多年,那姜婉救了你,当年你强夺人妻,哀家也念在你对她情根深种不曾置喙。可如今,你要立她与旁人的女儿为后,是要让天下人耻笑吗?”

  萧景煜问,“母后!朕是天子,如今怎么连立谁为后都要母后决定吗?”

  不想与萧景煜闹得太紧张,太后转而指责我。

  当着众嫔妃的面,太后丝毫不顾及我脸面地骂我,“李贵妃狐媚惑主,比你娘手段还要高明,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不知道你娘若看到,会不会自叹不如?”

  她以为我同我娘一样有羞耻之心,会自责羞愧。

  可我丝毫不在意,遥遥对她举起酒杯道,“太后娘娘谬赞了。”

  闻言,太后掀了自己案上的饭菜,怒道,“吃什么吃?这天下都拱手送给她们姜家母女两算了!”

  “皇帝,你要立这妖妇为后,除非哀家死了!”

  宴会还没结束,太后就愤然离席。

  太后走后,歌舞继续,众嫔妃窃窃私语。

  太后想立梅贵妃为后,她们心知肚明。

  如今,不过是这事情被摆到明面上罢了。

  萧景煜不停饮酒,神情不定。

  自登基以来,他醉生梦死,直到此刻他发现,这天下竟然不是他说了算了。

  我婉转的笑着,替他倒满杯中酒,“陛下不必忧心,只要能在你身边,当不当皇后不要紧的。”

  我坐在萧景煜身边,阶下众人鄙夷的眼光都尽收眼底。

  不过无妨,我不在意。

  我要的东西,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。

  无论是面对太后还是众嫔妃,我的耐心很长。

  这件事情迅速传到了前朝。

  太后娘娘在前朝根基稳固,第二日上朝便有四五个重臣轮番向萧景煜谏言。

  “陛下!若立李贵妃为后,是让天下人耻笑啊!”

  “李贵妃身份卑贱,曾是……妓子出身,如此女子,怎能做得国母,名不顺言不顺!陛下莫要被妖妃蒙蔽啊!”

  更有甚者,不顾萧景煜雷霆大怒,直接在众朝臣面前撕开我身世的遮羞布。

  更要效仿先朝忠臣殿上撞柱,以死警醒萧景煜。

  萧景煜气极,最后甩了奏折在大臣面前,“朕做什么,还轮不到你们来教!你们是想代朕坐拥这天下吗?”

  这才让进言的大臣收敛了几分。

  我去为萧景煜送我刚做的梅花酥时,他倚在座椅上。

  “陛下不必为了此事忧心,没有陛下,臣妾怎么会有今日?臣妾身份卑微,就连父兄都是得陛下恩准才能回到洛阳,臣妾所有都是陛下所赐,皇后之位,臣妾不敢肖想。”

  我绕到他身后,替他捏肩,“只是,如今太后娘娘把持朝政,臣妾瞧着那满朝大臣,竟然是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?”

  “那把陛下放在何处呢?”

  我看着萧景煜批改奏折的手,越来越用力。

  溅出的墨点落到了一旁洁白的宣纸上。

  9

  立后之事在前朝后宫闹得沸沸扬扬。

  萧景煜为前朝头疼,我在后宫却也没闲着。

  我卧在芙藻殿中,前朝那些臣子费尽心思让家眷来朝我献媚。

  今日赏花宴,明日观字画,后日献宝物只请我一观,芙藻宫热闹非凡。

  这些贵女官眷鄙夷我的出身,可为了他们的利益,却唯恐高攀不上我这个妓子出身的贵妃娘娘。

  好极了。

  我坐在宫中主位,盯着手里不知道谁送的成色上成的玉如意,“诸位真是客气,陛下虽提起过要立本宫为后,可本宫的家族早已经败落,如今只有兄长一人在朝中为官,其余的,最多也是父亲从前的几个官位低微的门生罢了,与梅贵妃比起来,实在是家世单薄。”

  “只是,若有本宫登上皇后之位的一日,定投桃报李,不忘诸位夫人今日雪中送炭之情。”

  坐在阶下的各个官眷,只暗暗相视一笑。

  在座都是聪明人,我话中所指,有谁听不出来呢?

  要攀附我,总要递张投名状,为我兄长,也为我父亲门生的仕途铺铺路吧。

  10

  此事太后和萧景煜都不肯让步,虽明面上不说,可私底下朝廷斗得火热。

  我兄长一党迅速庞大,今时今日,前朝后宫再也无人敢提起我一句出身卑贱。

  与梅贵妃交好的嫔妃即便再不情愿,见了我也只敢跪拜,尊敬唤我一声,“贵妃娘娘。”

  我更加肆无忌惮。

  后宫之中,生杀大权,在我手中。

  可是有一日我陪萧景煜取乐时,一时疏忽,开阳殿突然冲进来一个宫女,嘴里大叫着,“陛下!我要见陛下!陛下求你……”

  殿内舞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,我很不满的望了那宫女一眼。

  原来是芸妃宫中不起眼的洒扫宫女。

  真是碍眼。

  “陛下……”

  萧景煜不置可否,而我拿着一盏酒走到那宫女面前,“你想求陛下做什么?怎么,你冒犯了陛下,还要连累家人吗?”

  我歪着头,得意地瞧着她恐惧的表情。

  我随意将酒倒到她的头上,对侍卫吩咐道,“这宫女冒犯天威,理应处死,愣着做什么?还不将她拉出去,别脏了陛下的眼!”

  须臾之间,那宫女便被拉了出去,萧景煜突然问我,“美人如今,与刚入宫时判若两人。”

  握着酒杯,我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宫女被拉出去的方向。

  心里暗道不妙。

  回头再看他时,我调整好了表情,对他巧笑倩兮,“陛下,这等小事,怎么能让陛下烦心啊。”

  萧景煜皱着眉头,脸色晦明晦暗,“美人真是贴心。”

  “都是陛下调教的好。”

  “嗯。”他点点头,继续饮酒。

  可我知道,他开始怀疑忌惮我了。

  11

  有一日晚间,萧景煜身边的小宦官沐沅来找我,说萧景煜召我前去。

  “陛下。”

  我朝他行礼,他沉默着走到我面前,一把拽住我的头发,抓乱我精心梳好的发髻。

  “陛下?”

  看清楚萧景煜的疯狂的神情,我心蓦地一沉。

  “朕今日一时兴起,想听芸妃弹琴,这才听说,芸妃七日前突发疾病暴毙!她身子向来康健,是你做的吧?”

  他一把将我推到在地上,缓缓俯下身来,“美人,什么时候,你在朕眼皮底下这般猖狂了?啊?李喜月,你别以为你长着这张脸,朕就不敢杀你!”

  近在迟尺,萧景煜的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
  “你想做什么?怎么,为你娘报仇吗?朕以为你是个聪明人,这么按耐不住吗?”他死死拽住我的右手手腕,“下一步是什么?”

  下一步是什么?

  当然的杀你啊。

  我压制住内心汹涌的恨意,对上他的眼,缓缓开口,“臣妾不过是想出出气罢了,毕竟母女一场,听阿娘被这般折辱,心里难受,难道陛下就没有心疼过我娘吗?”

  “是吗?”

  萧景煜却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,他左手捏着我的下巴,宽大的右手遮住我的下半张脸,嗤笑一声,“明明这么像贵妃,单看你这双眼睛,却是和贵妃丝毫不像……可似乎,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……”

  闻言,我再也冷静不了。

  殿内就我与萧景煜二人,我的心猛然地跳动着。

  一下一下,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。

  我右手摸索着手边的簪子,牢牢握在手中。

  “陛下,说什么呢?”

  萧景煜冷冷地瞧着我,阴晴不定,“朕原来和美人,是老相识啊。”

  他认出我了!

  12

  两年前,我曾刺杀过萧景煜,以失败告终。

  只是我没想到,此刻,他认出我了!

  他将我按到在藤椅上,双手牢牢锁住我的脖子,“你要做什么?来杀朕吗?蝼蚁之身妄图撼树?简直不自量力!朕此刻,轻轻松松就能杀了你。”

  我不挣脱他的手,反而按住他的手继续用力,大笑起来,“哈哈哈,萧景煜,你要杀了我吗?你知道吧,我是这世间最像我娘的人了,怎么,你杀了我娘还不够,要一起把我也杀死?”

  “你如果还能找得到一个好的替身,又怎么会让金吾卫走街串巷的寻我?你找不到了吧?你要杀了我?好啊!杀啊!让你再也见不到这张脸,一辈子在无尽悔恨和思念中度过,把你逼成一个疯子!萧景煜,杀我啊!掐死我!”

  脖子间的双手突然卸了力气。

  “咳咳咳咳咳……”

  我猛烈地咳嗽了起来,睁开眼睛盯着萧景煜。

  只见他红着眼睛,目眦尽裂,但还是忍住了想要把我掐死的冲动。

  他不敢。

  他的确再也找不到了。

  在寻我之前,他早已经在全国暗中搜罗长得像我娘的女子。

  最像的也不过是如今宫里得他宠爱的柔嫔,可也只有三四分像。

  所以他见到我那一刻,如获至宝。

  而不久,边境的战事就会传到洛阳城。

  这一次,交战国又是大启闻风丧胆的邻国瑶光。

  萧景煜登基那年,大启与瑶光之战大败,屈辱的送公主和亲、将五座城池与数十万两黄金拱手相送,才换得瑶光退兵。

  这一次,萧景煜又要嫁哪个妹妹,割哪座城呢?

  想到这里,我再也按耐不住,放声大笑起来。

  他说,“你疯了。”

  我本就疯了,他知道得太晚了。

  13

  自战乱起,萧景煜焦头烂额,他本就不是个有谋略的君王。

  军队一退再退,再退便会失去民心。

  怎么办呢?

  朝中还有人可用吗?

  他忘了我兄长李安阳,十六岁,便在与天玑交战中一举拿下对方大将,一战成名。

  我兄长在众大臣面前,在洛阳百姓面前,主动立下军令状,领军应战,不退瑶光以死谢罪。

  旁人看来,我兄长受任于败军之际,奉命于危难之间。

  可其实是萧景煜被逼无奈,只能答应。

  这时候,萧景煜不知道,他的国,真的要亡了。

  他还不知道,我爹曾是吏部尚书,门生遍布朝野,我兄长拿到军权之日,便是他丧命之时。

  他也不知道,要杀他的,不止我一个。

  14

  大启皇帝景帝萧景煜,荒淫无道,强夺人妻。

  可人人都说,是有夫之妇主动勾搭。

  难道,也是我娘让景帝屈辱的割城求和吗?也是我娘让景帝当个是非不明,黑白不清的昏君吗?

  恐怕不是。

  只是世道对男子格外宽容,对女子却特别苛刻。

  男子寻花问柳被说风流,女子被迫栖身勾栏便被说下贱。

  乱世,女子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上祸国殃民的名号,被世道昏暗、国家破败拉出来当替罪羊。

  景帝在位多年,家破人亡的何尝只有我李氏一族?

  想杀他的,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?

  我兄长李安阳边疆捷报传来的那刻,万事俱备。

  金吾卫新中郎将苏之傅守在开阳殿前,见我来了,朝我拱了拱手,将他的佩剑抽出来打横递到我面前,“朝盈,要我陪你进去吗?”

  我接过佩剑握在手中,摇了摇头。

  等这一刻,我等了整整九年。

  每一日,每一夜,没有一刻不想杀了他。

  我的剑终于架在了萧景煜脖子上。

  我的身后跟着一个萧景煜熟悉的面孔。

  王大监身边的小宦官,那日递给我麻衣丧服的小宦官,沐沅。

  其实从一开始,就与我同为局中人,也是他引导金吾卫在鱼龙混杂的秦楼楚馆中找到了春玉楼。

  “你……你们……为什么要杀朕?”

  剑滑过萧景煜的脖子,露出一抹鲜红。

  听到这话,我额间青筋直冒,恨意在此刻到达了极致!

  那日情形仍然憬然赴目。

  我抱着弟弟的尸体,穿过众人回到狭小逼仄的房间,想将替他把身上的血擦干净。

  可是血太多太多了,无论如何我也擦不干净。

  我想,这么小一个孩子,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?

  我摸着他的脸,紧紧将他抱在怀里,不敢去想。

  “阿乐,你别吓阿姐,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姐,阿姐给你买饴糖,好不好?阿姐错了,阿姐不该生病,阿姐错了,你原谅阿姐,好不好?”

 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捧着我的脸说,“阿姐不哭。”

  我日日夜夜梦见当日惨象。

  日日夜夜梦见弟弟出门前说,“阿姐,别怕,我去给你抓药.”

  他死了。

  那年,他八岁。

  可我面对那些打死弟弟的打手无能为力,我面对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之怒无可奈何,我甚至……连埋葬他,都做不到!

  最后,沐沅主动找到了我。

  他问我,“你要报仇吗?”

  我要。我要!

  即便以命换命,即便以身饲虎,我要将我所受痛苦加诸在那个人身上,让他比我痛苦千倍万倍!

  复仇组织里,有的是失去妻儿的鳏夫,有的是失去父母的孤儿,有的是老来丧子的老人,有的是失去手足兄弟的士兵,无一不是与至亲至爱生离死别。

 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仇人,萧景煜。

  他们替我在我与父兄之间传信。

  他们在前朝替我爹奔走牵线,与往日门生取得联系。

  他们在军营为我兄长造势,让他手握实权。

  我们呕心沥血、费尽心思,只为报血海深仇。

  可如今,这罪魁祸首问我们,我们为什么要杀他?

  “萧景煜,我娘是自尽!自尽!我娘一生乐天,即便走投无路也勇敢面对,你知道她为什么自尽吗?是因为突然得知,我弟弟康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。那你知道我弟弟怎么死的吗?”

  我看着手里的剑,又继续看着萧景煜,泪水夺眶而出。

  “因为你啊!若不是因为你,我李氏一族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?我弟弟怎么会被人活活打死,我父兄为什么会在岭南受尽苦楚?我李氏亲眷,流放路上死了十九人,被变卖为奴的死了十五人,其中,被打死了七人,患病死了五人,自尽三人。可即便这样,即便我李家家破人亡,即便我娘为了我们的性命,在宫中忍辱负重,人人还要说我们是罪有应得。”

  我每说一句,我的剑便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一次。很快,他明黄色的龙袍被血染湿。

  “哈哈哈!罪有应得!萧景煜,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!来,穆沅,告诉陛下,我们为什么要杀他!”

  “天启元年末,大启与瑶光一战大败,你沉迷酒色,拒绝发兵支援。左凌卫将军苏纪年苦苦支撑五日,久等援兵不至,最终被割去了头颅,悬挂于瑶光城墙之上。死讯传来那日,他的妻子悬梁殉情。我一夜之间没了父母,家破人亡,你说,我为什么要杀你?”

  沐沅,原名苏穆沅,本是苏将军家的小公子。

  我们都该有圆满的人生,都该有光明的未来,萧景煜的昏庸,毁了我们。

  他毁了我们,还要坐在高台怡然自得地瞧我们垂死挣扎。

  “朝盈,我要砍下他的手脚!我要让他生不如死!要他在地狱里苦苦挣扎!”沐沅接过我的剑,一步步逼近萧景煜。

  “萧景煜,等你死后,大启也会随你覆灭。而我会建立新的国家,重振朝纲,破从前旧制,施未来新政。大厦将倾,百姓生死存亡之际,是我哥哥力挽狂澜,世人只会记得我李家,谁还会记得你这个亡国昏君呢?”

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听到这里,萧景煜不禁笑起来,可能是真的觉得好笑。

  “你说什么?你?一个妓女,要当皇帝?若不是朕,你现在也只是勾栏瓦舍中人尽可夫、供人玩乐的妓子罢了。若不是朕宠爱你,你父兄如今还在岭南做苦役!怎么,区区玩乐之物,女儿之身,你想当皇帝?有人拥护你吗?有人认可你吗?痴人说梦!”

  “陛下有没有想过,为何我与穆沅二人,便能在你的开阳殿拿着剑步若闲庭呢?”

  闻言,萧景煜一怔,不可置信地望着我,“怎……怎么可能?”

  他不相信,他不过是宠爱了我而已,不过是给了我一些他随便施舍的权势富贵,怎么什么都变了?

  天下是他的囊中之物,我也不过是他的取乐的玩意儿。

  “陛下还不知道吧?我父亲从前是吏部尚书,他的门生遍布朝野,只是多出身寒门,被人打压,壮志难酬。可正因为陛下对我的宠爱,朝中之人争先攀附我、讨好我,不过区区数年,他们便轻轻松松占据了朝廷各个高位。户部侍郎孙从,兵部尚书张希远,金吾卫中郎将苏之傅,中书令郭棋,大理寺少卿罗以箜……最后便是,右凌卫大将军,李安阳。”

  “如今,实权皆在我手,何人敢不拥护,何人敢不认可?难道是陛下从前那些,为你献上珍宝美人的……忠臣吗?”

  萧景煜早被我架空,却还浑然不知,做他的弥天大梦。

  将他拉下高台,坐上他的龙椅,我轻蔑地笑着,“事到如今,陛下难道还瞧不明白,谁才是玩物吗?”

  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,此刻捂住伤口痛苦的瘫倒在地上。

  不用回答。

  胜负已分,高下立判。

  我慵懒地靠在龙椅上,将象征他皇权的玉玺在拂到地上,在他面前摔了个稀巴烂。

  我好心提醒他,“陛下当心了,我的话说完了,该轮到穆沅报仇了。”

  15

  天授元年。

  春玉楼前不知道哪一日来了个衣衫褴褛的残疾乞丐,没了一双脚,还是个哑巴,只能每日蜷缩在墙根等人施舍。

  路过的人有的嫌他晦气,免不了要吐口唾沫,踢他一脚让他滚远一些。

  春水也觉得晦气,整日在春玉楼上骂街,“那乞丐来了之后,老娘的生意都变差了。奈何女皇陛下慈悲,前些日子颁布了新政,不能任意驱赶街上留宿的人,不然老娘真是……”

  南袖坐在窗前翻着女官考试的书,抬头瞧了一眼。

  她从前与朝盈关系最好,她一眼便记起来,当年朝盈便是抱着她弟弟的尸体跪在那里,卖身葬弟,被妈妈买回来的。

  南袖抿了抿嘴,没有说话,继续埋头看着手中的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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