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下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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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05

  我看着那一顶粉色软轿,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
  朱祺烺这又是想羞辱谁?

  还不等我开口,霍封胥便把我护在身后,看着小厮的脸上多了几分嘲讽。

  他丢给小厮一包红纸包的喜糖,是最次的喜糖。

  “替我向小爷道声喜,多谢小爷做媒,送我这么好的婆娘。”

  小厮看了看那喜糖,再看了看我,声音都抖了起来,差点没跪在地上求我。

  “好姑娘,您是开玩笑吧,跟爷怄气也犯不上啊。”

  我翻了个白眼,拉着霍封胥进屋。

  鬼才跟朱祺烺怄气呢,都是过去了的人,大活人还能让以前逼死?

  小厮在巷子门口等了一天,甚至等到晚上,瞪大了眼看我钻进霍封胥的被窝,吩咐回府的声音都在抖。

  霍封胥坏笑着折腾我,说我故意折磨人。

  我一口咬在他肩膀上,笑他还不是配合。

  我俩的一唱一和,果不其然,惹得朱祺烺第二日便闹上了门。

  一大早他骑了马,踏雪而来,身上裹了北风特有的苍劲。

  踹开门时,额头上都在爆青筋,尤其是看到我和霍封胥抱在一起,眼珠子几乎要从脸上瞪出来。

  “淫妇,你好大胆子!”

  他的鞭子还没碰到我,被霍封胥单手拿下。

  自幼习武的小少爷,这会儿却敌不过一个赶马的马夫,叫人单手撂下。

  平日里憨直的人这会儿机灵得像要考举人,手里拿了契纸送到朱祺烺面前,说话还带着点炫耀的笑意:“小爷开恩把婆娘给了我,还放了自由身,当真心善,今日我还想着给小爷送喜饼谢小爷呢。”

  这身契还是朱祺烺特意给的,他有心羞辱我的自不量力,一个奴婢竟然当众说出对他的情,便在新婚妻子面前做的干干净净,一封契书断了我的情,还落个仁善的主子名儿。

  这会儿反倒是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了。

  朱祺烺那张白净的脸上浮上恼羞怒意,挣脱开后反手还要打,又让人单手提起来摁在门板上,闹得咔咔作响。

  “好贱婢,你当真要跟这个下贱的马夫!”

  我靠在霍封胥肩头,眉眼含笑,手指绕了发丝打圈。

  外头的小厮看急了眼,要去喊人,反被霍封胥恫吓住,他是富贵人家的少爷,面子大过天,拱门王府,闹出逼良为妾,找上门还让人男人拿下的笑话,可不叫人日日戳碎了脊梁骨。

  朱祺烺灰溜溜走了,离开前还不忘剜我一眼,那模样我见多了,是势在必得。

  他说总有一天,我会求他。

  可我不愿意,他就是把我千刀万剐也换不来我一丁点的喜欢。

  我不要的东西,怎么会再捡起来?

  我以往总信一句话,人是要靠自己,靠别人靠不住,这才从进了王府开始事事争先,处处出头,便是生孩子被灌汤药那事,除了我真喜欢过朱祺烺,也有一份新王妃进门后,我便成了个没名没分奴婢的担忧。

  可今日看霍封胥挡在我身前,我倒觉得有个人依靠,也挺好,虽不说藤蔓似的扒在他身上,可总比一个人身世浮沉如无根之萍来得好。

  到底是忌惮他是王府小爷,霍封胥没把他真怎么样,只反剪了手臂赶出,关门的动作利落,啪的一声,险些夹红朱祺烺的鼻头。

  我搂着他,笑眼眯眯的,故意坏笑问他干嘛要得罪人,他还在朱家门下讨饭吃,得罪了朱家以后怎么养我。

  他反手扣紧了我的腰:“大活人还能叫人逼死,他敢抢我的人,我就投军去,太祖留下的军户籍,他一个宗亲还敢犯朝廷的忌讳不成?你是我的人,我自然要护好你,护不住你还要你,我不成了活畜生。”

  我笑的腰疼。

  看看,没读过书的人都明白的道理,高门大户的公子却揣着明白装糊涂。

  高手,高手。

  仗义多是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

  06

  霍封胥有心护我,处处替我思虑周全,就连出去谋生,也为我一早寻了活计,介绍我去太守家做厨娘。

  我曾经为了讨好朱祺烺学会的一手好菜,如今倒成了谋生的手艺。

  一日太守家的老太太摆寿宴,特意请我做了葫芦鸡,她老人家就爱尝个鲜,夹了一筷子后直说好,赏了我一根金簪子。

  晚些回家路上,我忽的想起霍封胥腰间的刀卷了口,转口去当铺当了簪子,买了一柄新刀。

  只等得夜色降临时分,他裹挟月色回家时,献宝似的捧到他手上。

  却不曾想,他腰间少了一柄镶宝石的匕首,手里多了根万宝斋的花簪。

  那匕首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宝贝,日日不离身,今日换了花簪,却说要补给我,同我过生辰。

  生辰?

  我自己都忘了我是哪一日生的。

  他也不知是从哪里问来的日子。

  粗汉子一个小心翼翼把簪子待在我发髻上,夸我比簪子还好看。

  那柄长刀他熬了个晚上亲手打了络子,挂上新婚之夜绞下的结发,炫耀似的在我面前转了两圈。

  “教书先生说了,这叫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”

  结发夫妻……这个词,我以前从未想过。

  朱祺烺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是个奴婢,甚至妾室的身份还得是我高攀。

  他那高贵的血统,舍不得让我一个低贱的婢子沾染。

  而今,没读过什么书的粗汉子却捏着我的脸,说结发为夫妻。

  我曾半开玩笑似的问他,不介意我跟过别的男人,脏得很?

  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把我搂进怀里,在我耳边轻声厮磨:“谁还没点过去,看人要看心。”

  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,是荷塘里的莲花,命数不好,被人挖了封进污泥之中,但人争气,到底开出花来。

  我想霍封胥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。

  可这个世上最好,对我最好的人,病了。

  我从太守府上带了卤羊肉和一壶老夫人赏的好酒,回来便只听得巷子口叠金纸卖香烛的李婆婆哭着拉我回去。

  “小娘子,你男人要死了啊,快回去看看吧。”

  我手上的好酒跌了一地,油纸包泡在雨里,叫一条野狗叼了去。

  霍封胥硬挺挺躺在床板上,头上都是血,活生生糊了半张脸。

  一旁跟着霍封胥学赶马的少年跪在地上磕头,眼泪鼻涕糊一脸。

  “是我不好,不该吃了酒,霍大哥为了保护我,让几个公子哥打成这样,还坏了一只眼。”

  “都赖我贪嘴,都赖我贪杯。”

  “嫂子你打死我吧。”

  我闭上眼,坐在床边攥紧了他的手。

  脑子里是白胡子大夫说的,‘他这情况,得一根百年山参吊命’。

  咸水巷子里住的是苦命人,穿的是粗布夹袄,吃的是青菜豆腐,哪里找得到百年山参这样金贵的东西。

  “嫂子,是我对不住你,以后……以后我认您当干妈,一辈子孝敬您。”

  他们都断定霍封胥活不成了。

  可我想他活,想他长长久久的,好好地活。

  我闭上眼,缓缓走进雨里。

  “替我照顾好霍封胥。”

  07

  冬日里的寒气还未散去,春上的雨水还裹了被风的寒冷。

  王府门前的青砖浸了雨水,森冷之气直往我头顶冒。

  身上的那一丝丝温度早被豆大的雨点浇得彻底。

  零星有守门的小厮指着我笑骂,笑我不识抬举,笑我自视甚高。

  “不是挺能耐,让小爷我听窗根,还叫你男人揍我吗,这会儿又巴巴儿跑回来跪着求小爷我放你进去呐?”

  小厮一脚揣在我肩窝上,疼得我差点抽出声。

  肩膀上大抵是青紫一块了。

  可我没有与他争执的资格,霍封胥还等着我救。

  千般怨恨,万般不甘,抬起头时都化作一抹讨好的笑。

  “是我不识抬举,冒犯了,还请仝大哥通融一二,为我通报通报,之后必有重谢。”

  他一口啐在我脸上,把我踹翻在雨地里,哄笑成片。

  “贱人一个,都滚出去了还想爬回来我们王府呢,你做梦!”

  我倒在雨地里,凉水透着衣缝,一寸寸爬上皮肤,滑腻、透着寒气。

  最终,在雨水蛇一样爬便全身后,还是有下人引我再次回到那间住过十年的屋子。

  陈设摆饰都没变,甚至床榻上的被子都是我离开时的那一床。

  “不是说这辈子不回来,怎么又回来了?”

  骤然响起的声音混杂了雨声、冷气,重重捏在我下巴上。

  朱祺烺下手的劲儿大,力透骨髓,几乎要把我的下颌骨捏断。

  我疼得不受控制,眼泪簌簌落在他皮肤上,泪水洇尽后抬起头,又是一张讨好的嘴脸。

  “这不是吃不住外头的苦,求爷疼疼我吗?”我贴在他掌心蹭了蹭,努力伸长脖颈,如同露出肚皮,将弱点奉上的牲畜。

  他捏着我的脸观望少顷,含笑将我推在床榻上。

  “你啊,真是贱人一个。”

  我抬起头迎合他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冰冷,嘴里却是附和他,“爷,我这个贱货可需要爷好好疼。”

  他的自尊心仿佛得到天大的满足,完事以后朝我甩了甩手,丢下一块玉佩。

  “拿着爷的信物,做爷的人,等风声过去,爷再把你从那儿接出来。”

  我攥紧了玉佩,只回答说好,一转眼便拿着玉佩去库房支出来不少好药。

  门房的下人看向我时满脸不屑,甚至当着我的面骂我,说我和堂子里买的讨人有什么不同?

  我没说话,只带着药慌忙赶回咸水巷子。

  霍封胥还在等我。

  08

  王府的药确实有用,一碗碗汤药下去,霍封胥好转不少。

  甚至大夫说,他再过些时日便会醒来。

  我看着他渐渐有了血色的脸,心中多少有了一丝慰藉。

  我本就是个烂人,但他不能跟我一起烂下去,他是个好人。

  他醒来的那天,是王府把我拖回去的日子。

  我收拾好了包袱正准备走,李婆婆踉踉跄跄从巷子深处追出来,喜滋滋大喊:“小娘子,你男人醒了,你男人醒了!”

  我下意识顿住脚,跳下软轿往箱子伸出跑。

  王府的人这回拿了死命令,怎么会再走空?

  还是朱祺烺的小厮仝大,他这回没低声下气,反倒是阴阳怪气威胁我。

  “娘子可想好了,这回是你亲自去求了爷要回去,你要是不回去,什么下场,你自己掂量掂量。”

  “你亲自要走,要是再有人阻拦,打死了人,我们王府也担得起!”他见霍封胥撑着病体,颤颤被人扶出门,揉了揉胳膊就要上前动手。

  我恨得差点咬碎一口牙,还是压低声音伏低做小,拦住了他。

  或许从一开始,霍封胥给我的幸福,就只是一场梦幻,梦醒了,我也该走了。

  他是升斗小民,惹不起王府。

  我不能拖累他。

  他如今病了,身体还未康复,冷风灌在身体上,再不见往日健壮的模样。

  看到我身上的包袱,他一向明亮的眼暗了下来。

  “小宛,你要走?”

  我捧着他的脸替他笼好衣裳,最后一次用手指摹画他的眉眼,用全力记住他的模样。

  我怕进了王府,天长日久,就忘了他的面容。

  “小宛!”他喉头干哑,死死捏住我的手腕,眼圈红的像是要哭。

  “我当然要走,不走,跟你这个穷马夫过一辈子吗!”我昧着良心扯开手,眼泪大颗大颗打在他手腕上。

  “你又丑又穷,哪里比得上世子,我不过和世子怄气,找你消遣消遣罢了,你还当了真?真是蠢!”

  说这话时,我不敢看他,我怕多看一眼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,会不顾一切留下。

  可我一旦留下,王府的报复,他一个马夫如何承担的了。

  一寸寸掰开他攥紧的手指,我心在滴血,不得不吐出违心的话。

  “霍封胥,你一个马夫,哪有享受美人的命,现实点吧。”

  “人贵自知,你和世子是云泥之别,就别做梦。”

  他攥紧了我的衣袖,像是即将被抛弃的小狗,湿润的眼中,眼泪欲滴未滴,“小宛,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,我知道你不是,你不要骗我,你不要走……”

  说到最后,近乎祈求。

  我撇开脸,捂住口鼻,干脆撕了袖子转身就跑,生怕露出哭腔。

  “呸,你也配!”

  他跪倒在原地,颓唐看着我,看着这顶粉色的小轿越来越远。

  “小宛——”

  我捂着耳朵,不敢去听他的哭嚎。

  轿子外的仝大嗤笑我,说我是婊子装烈女,装模做样,自荐枕席都怕脏了世子的床,临走还玩深情这一出。

  我没说话。

  我确实就是个下贱的婊子,别人是卖进楼子堂子,我是卖进王府,有什么区别?

  卑从骨中生,半点不由人。

  09

  我回王府的事情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。

  众人都对我这个当年爬床,后被赶出去,最后又被世子亲自接回来的女人啧啧称奇。

  说我命贱运贵,有贵人相扶。

  是啊,我有贵人相扶,这贵人不是朱祺烺,是霍封胥。

  回来的当夜,朱祺烺在我房中,回来一旬,朱祺烺在我房中,回来整整一月,朱祺烺都在我房中。

  他的正妻,他的其他姬妾,仿佛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
  府里人都不敢轻视了我,一个个都对我笑脸相迎,甚至还有悄悄叫我二夫人的。

  二夫人?

  呸。

  这样的名头我不想要,但不得不要。

  霍封胥出事了。

  仝大还记得当初霍封胥叫他听窗根,惹来朱祺烺,叫他挨一顿打的仇。

  如今霍封胥正病弱,他被人蒙了头,要不是他干儿子为他换药及时发现,他这条命就折在了病床上。

  只稍加打听,我便知道是仝大下的手。

  王府小爷身边的贴身小厮,父母还是王府的大管家,说出去也气派,宰辅门房还七品官呢。

  可在王府,他就是生死不由己的奴才,谁都能来狠狠踩上一脚。

  我只流了两滴泪,说仝大和丫鬟私通,图谋我的钱财,要害我的命。

  一顿板子便打的他去了半条命。

  老管家为了这唯一的儿子哭断肠,一把年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,求主家饶儿子一命,拼着管家的位置不要了才得了个带家小回乡,什么都不许带走的恩典。

  可当天晚上,路上遇到一伙贼人,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,老两口当场毙命。

  仝大被打残了腿,挣扎不得,被人用水纸蒙了口鼻,活活闷死。

  想害霍封胥的人,我一个也不会放过,也包括……

  他魂断郊野时,朱祺烺还在同我缠绵。

  他问我可解气了。

  我笑着勾住他的脖子,直说还不够。

  怎么够呢,明明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。

  他以为我是真的驯服,又与我共赴云雨。

  “为我生个孩子吧,如今我已有嫡子,你也该为我生个孩子了。”

  多可笑,曾经我真心喜欢他,真心想为他生孩子,他亲手灌了我汤药,断了我所有的希望。

  现在又想让我为他生儿育女。

  我没说话,抱他抱得更紧。

  我不会让他有后代的,他用手段分开我和霍封胥,总要付出代价。

  我要他断子绝孙。

  10

  我向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。

  二月初五,他生辰那天,我趁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进宫祭祖,一个人去了奶母的房间,紧闭了那扇烧炭小屋的门。

  等夜间他们全家回来时,那小小的婴孩早已没了呼吸。

  老王爷气急攻心,晕了过去。

  朱祺烺气的连夜用刑,暗房里折磨出连天惨叫声。

  可哪怕刑罚渗人,也没人敢承认。

  谋害皇嗣,株连九族。

  他们是想活,可更想自己家里人能活。

  但我不想活了。

  我本是孤身一人,没什么可怕的。

  就在最后一个奴婢被抬进院子,要被斩首时,我穿着一身麻衣,推开所有人,含笑看着朱祺烺。

  “朱祺烺,是我做的,我亲手杀了你的儿子,你的嫡子。”

  他不可置信瞪着我,下意识拉住身旁冲向我的妻子,还有那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的王妃。

  “为什么?”

  我圈着头发,答得漫不经心:“因为我要你,断子绝孙啊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他捂着胸口,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,可就是抽不到我身上。

  “你这个毒妇!”

  “你这个贱人,贱人,你还我孙子命来!”老王妃冲过来,抓起鞭子就要打。

  我胸口的麻衣被抽出一条血痕,带刺的鞭子抽一下,疼得钻心彻骨。

  和我曾经挨过的无数打一样。

  只有霍封胥不会打我,他永远疼惜我,尊重我,把我当人看。

  这群高高在上的主子们,哪有一点把我当人看?

  就好比我现在咧开嘴,嗤笑着告诉她:“你儿子这辈子不可能生育了,你以为他日日宿在我房里,他身体还撑得住吗?”

  老王妃正有一瞬的失神,我当着她的面,笑着抚摸腹部。

  “现在这里,是你们王府唯一的希望。”

  原本该抽上来的一鞭子,此刻硬生生调转到旁人身上。

  老王妃浑身发抖,却不得不叫人把我扶起来看诊,在大夫确认了我的身孕后,不得不好吃好喝把我供起来。

  朱祺烺最后一次看我时,红着眼问我,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,为什么?”

  为什么?

  “不是世子想让我为您诞育子嗣吗?”我笑眼盈盈看向他,伸手为他整理衣领。

  他在我手指接触到的瞬间,触电般的避开。

  “你这个毒妇!”

  他掐着我的脖子,就在我几乎断气时又奋力甩开。

  “要不是你肚子里的孩子,我一定杀了你!”

  他甩下这句话后拂袖而去。

  我瘫倒在床边,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,轻轻摸着小腹。

  对不起,我不会让你出生。

  我要在王府满怀希望时,叫他们彻底绝望!

  11

  但这个机会,上天一直没给我。

  在我四个月身孕时,赤林军反了。

  听说是我入府没多久后,朝廷越发压榨百姓,搜刮民脂民膏。

  就连京都也出现不少逃难之人。

  咸水巷子因此多了不少动乱。

  在弄死仝大以后,我甚至打听不到霍封胥的消息。

  王府的米粮也一日次过一日,到最后,朱祺烺和老王爷也被迫应召,跟其他贵族子弟一同上了站场。

  老王妃每日在家以泪洗面,唯一的指望就是我的肚子。

  她像是关犯人一般将我软禁起来,不准任何人见我的面,吃穿都要亲自盯着我。

 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,如今儿子不能生育了,整个王府的后嗣都在我的肚子上。

  “你这个贱妇,等你生下子嗣,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!”

  她夺下我手中饮尽的燕窝,恶狠狠剜我一眼。

  我并不说话,木偶一样关了房门,默默计算日子。

  但今日格外不一样,我心跳的飞快,总觉得有事要发生。

  果不其然,午后,朱祺烺突然杀了回来。

  并不是战胜了,而是大败,他做了逃兵。

  “爹战死了,拼死护着我回来,娘,你们快收拾东西和我一起去南方,我们回祖宅,还有一线生机。”

  老王妃甚至来不及悲痛自己丧夫便在儿子催促下,转头收拾细软。

  事到如今,高高在上的主子也必须事必躬亲,一旦让下人知道不日将会城破,偌大的王府只会成为没人守着的金库,被人抢个精光。

  细软一车车装走,到最后,朱祺烺破开房门,拦腰将我抱起,要带着我走。

  我一口咬在他脖子上,力道极大,嘴里蔓延开一股血腥味儿。

  他强忍着疼没甩开我,只把我放在地上后推开。

  老王妃尖叫一声冲过来,一耳光将我右脸打肿。

  “贱人,你疯了!”

  我撇开脸,当着他们的面吞下一包药粉。

  “你干什么!”朱祺烺慌忙冲过来,伸手抠我的喉咙,逼我把药吐出来。

  “你到底吃了什么,吃了什么!”

  他发了疯似的把住我的肩膀,不断摇晃。

  明明已经猜到了,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,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个答案。

  我啐了他一口,忍痛奋力推开他,身下蔓延开一片血迹。

  “朱祺烺,我说过,我会让你们家,断子绝孙呐。”

  “我说到做到。”

  朱祺烺瘫坐在原地,直到看到我身下漫开的血,他才如梦初醒,拔出长刀朝我劈砍过来。

  “贱人,我杀了你!”

  这一次我没有躲,坐在原地,等他一刀劈死我。

  劈死我,我也解脱了。

  我本就是一条烂命,活着浑身污泥,倒不如死了干净。

  闭上眼的瞬间,脑中闪过很多人,有朱祺烺,有面容早已模糊的爹娘,有曾经和我争宠的丫鬟,所有人都一闪而过。

  最终停留下的,是霍封胥。

  每天晚上,我都在脑中描摹他的面容,大笑的,壮硕的,虚弱的,不甘的……

  最后停在他红着脸,为我簪上碧绿簪花的那一刻。

  眼泪不受控制从眼角滑落。

  霍封胥,我好想你啊。

  ‘噗’的一声,是血肉被刀刃割开,是风呼呼而过。

  血腥之气从鼻腔蔓延开来。

  除了身下的剧痛,似乎没有刀刃劈开身体的疼痛。

  我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。

  只看到暴怒的朱祺烺在我面前倒下,脖颈上多了一条碗大的疤。

  他死了?

  转过头,意外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。

  我听到他疯了一般喊大夫,喊人来帮忙。

  他贴着我的脸,言语慌乱。

  “宛宛,宛宛你不要吓我。”

  是,霍封胥?

  12

  我以为这是一场梦。

  直到他笨拙得端起瓷碗,舀起一勺汤药撇进我嘴里,晕开倒牙的苦涩,我才如梦初醒。

  不是梦啊。

  霍封胥守在床前,眼下乌青一片。

  在我撑起身起床时,他却近乎本能的惊醒,下意识拔出腰间的长刀,眼中杀机骤现。

  眼神与我相触的瞬间,原本的凶恶瞬间软了下来。

  “宛宛,没吓着吧。”

  慌忙收刀的动作笨拙得很。

  那柄长刀早已不是当初我送的那一把,刀把儿上却有一条用旧了的络子。

  是当初我们成亲,他亲手做的络子。

  “你还留着这个吗?”我抬起头,轻抚他眼角的一块疤痕,如同横亘在脸上的蛇,割开勇武的皮相,叫他多了几分凶恶。

  他赶忙反握住我的手,贴在脸侧,像是确认我还活着,神色慌乱,掌心微微发烫。

  半晌,他才松了一口气,紧紧搂住我,明明铁一样的硬汉,这会儿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  “宛宛……”他只重复唤我的名字,一句旁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
  我捧着他的脸,问他是不是吃了很多苦。

  他沧桑了很多,脸上都是风霜留下的痕迹,古铜色的皮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疤痕,甚至有一道箭痕贯在心尖,再偏一分就能要了他的命。

  他没摇头,也没点头,只留下一句,“都过去了,现在还能找到你就好。”

  我想他是吃过很多苦的。

  就好比在我身体微微转好,刚好能下地时,院子门被那个骄纵的女孩踹开。

  她手上拽着一柄长剑,剑尖直指我的咽喉。

  “你就是霍封胥一直念着的女人?”

  上下打量我一番后,她嗤笑,“也不怎样啊,我还以为是多天仙似的人物。”

  身后跑来的丫鬟好说歹说劝她走,她都不为所动,只上前如同打量货物一样绕着我转了一圈,随后当着赶来的众人,指着我,神色不屑:

  “不过是个被人玩烂了的贱丫头,就凭你,也配做一国之母?”

  “像你这种不知道被多少人上过的女人,水性杨花,都让人玩烂了,你还想当皇后?”

  “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。”

  “留你在霍封胥的后宫当个端茶倒水的侍女,都是抬举你。”

  一如当初朱祺烺高高在上得斥责我不配给他生孩子。

  没有把我当人。

  我最恨这样的人,最恨这样的态度。

  所以在她叱骂我,让我滚时,我拔下当初霍封胥送我的金簪,一簪子扎在她肩头。

  她一个不防,被我扎出血来,疼得连连尖叫,当下抽出长剑便朝我劈砍过来。

  我并不躲闪。

  就在长剑即将砍在我身上时,身侧踹来一脚,直将她踹飞几米远。

  她疼得直哼哼,捂着肚子大叫,看到护在我身侧,野兽一般的霍封胥后,又气不打一处来,“霍封胥,你为了一个贱人打我?”

  “你别忘了,要不是当初我哥哥留你一条命,你也有今天?”

  “我们家让你娶我,够给你面子了,你还要我给这个被人玩烂的贱人做小?你做梦!”

  霍封胥沉着脸,长剑脱手,直挺挺刺到那姑娘的身边,直把她脸侧的一条辫子割了下来,连带着在她脸上也留下一道血痕。

  这是我头一回见他如此动怒。

  以往他对女子都是留几分颜色,从未见他这般,动了杀心。

  “陈芷瑶,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一句说宛宛不是的地方,我一定让你见阎王!”

  她气的跺脚,看我的眼神更恨了几分。

  是了,她确实该恨我的。

  我挡了她的路,做皇后的路。

  13

  霍封胥是军户,从京都出现动乱时,他就励志投军。

  可军中上下的肮脏交易,甚至在边境养寇自重,叫他对这个王朝彻底绝望。

  在一次被朝廷克扣粮饷还逼着剿匪的路上,他的勇猛被匪首陈元看上。

  陈元认他做异姓兄弟,同他一同揭竿而起,一十三省均响应,一同进攻都城。

  陈芷瑶是陈元的妹妹,自幼养尊处优。

  从被霍封胥救下一命后,一直以霍夫人自居,害了不少胆敢接近霍封胥的女人。

  她一直等着霍封胥攻入京都后做皇后,万万没想到还有我这么个阻碍。

  她小看了我和霍封胥之间的感情。

  从霍封胥救下我开始,我就知道,他从没忘记我。

  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

  他一直守着这份承诺。

  但,陈家不想让他守诺。

  陈元亲自来了一趟。

  他长了一张狐狸脸,眼角眉梢都是精明算计。

  见我第一眼,并未露出锋芒,反而以礼相待。

  “我信你心中也有霍老弟,但你要清楚,霍老弟的未来,是一国之主,他必须背景干净,他的妻子也必须是配得上他的人。”

  “大妹子你身世多舛,这不是你的错,但你觉得,你站在他身边,群臣会服气吗?”

  “治理一个国家,不是靠蛮力,没有大臣支持,下场只会是前朝桀纣,你想霍封胥也变成那样吗?”

  他是个聪明人,知道用什么威胁我。

  我确实不想让霍封胥为难。

  就在我打算放弃时,所有人都没想到,霍封胥疯了。

  14

  就在陈元登门羞辱我后的第五天,陈芷瑶在我的汤药里下毒,被他抓个正着。

  她拖着陈芷瑶的头发,一路从宫门口拖行到奉天殿。

  当着陈元的面,活生生拖烂了陈芷瑶的面皮。

  “霍老弟,你过分了,瑶瑶爱慕你,因此做了糊涂事,可你不该毁了她!”陈元阴沉着脸威胁。

  霍封胥却视若无睹,在陈瑶开口当着群臣的面羞辱我是人尽可夫的窑姐儿时,一刀斩下了陈瑶的头颅。

  血染红了一片大殿。

  陈元沉了脸,神色严肃,“霍封胥,你是在像我陈家宣战吗?”

  他没说话,只是握紧了我的手,与我一同坐在龙椅之上。

  “我的妻子,我的皇后,我一生相伴之人,只有宛宛一人。”

  “你疯了!为了一个被人玩烂的婊子,你竟然连我妹妹都不要,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雪地里带回去,给你一口饭吃的!”

  “你也别忘了,是谁拼着脑袋被削,把你和你妹妹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。”霍封胥冷眼看着陈元。

  我心里一紧,下意识拽了拽霍封胥的衣角,示意他算了。

  他却握我的手握得更紧。

  “我与宛宛早已拜过天地,我承诺过她白首永不离,若我连小小女子的诺言都无法信守,如何让天下人臣服?”

  “大字不识一个的贱民懂什么,你管他们想什么,你只用知道你的皇位,是我们捧上去的!”陈元气的大骂他是无道昏君,为了一个女人昏了头。

  一直不服霍封胥的重臣也学者圣贤书中,死谏的文臣一般,一把年纪还跪在地上哭嚎。

  “国母贵重,怎么能让这种身份低贱的女人来当?”

  “此女不过是前朝逆臣的妾室,如何能担当一国之母的重任!”

  叱骂声不断。

  我担心霍封胥为难,下意识想抽回手。

  他干脆拉着我缓缓走下台阶,长剑在大殿上拖出牙酸的碰撞声。

  “刚刚是谁说,宛宛身份低贱?”

  话音刚落,就有白发老臣应声,昂首挺胸,有恃无恐。

  他的傲然在弹指间被一刀斩下,胸口被霍封胥的长刀贯穿。

  “前朝户部尚书林志伦,家中兼并良田一千五百七十八亩,蓄奴六百五十一,族人强抢民女、纵马杀人……如此鱼肉百姓,焉敢自诩国之栋梁,该杀?”

  见了血,群臣愈发激愤。

  可开口之人下一秒,均被一刀穿胸,连带着家中粉饰太平的脏污之事全被抖露出来。

  没有一个无辜之人。

  霍封胥低声问我:“怕吗?”

  说不怕是假的。

  可站在我身边的是他,我安心。

  我替他擦了脸上的血迹,展颜一笑:“有一点,但你在,我就不怕。”

  他当着众人的面揽紧了我的腰,在我唇上印下一吻。

  “看到了吗,这就是朕的女人,朕是天子,天下之主,朕认定之人,便是一国之母,天下之皇后。”

  “荒谬!”陈元气的面色铁青,“这么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,怎么配……”

  他话音未落,胸口的血液喷涌而出。

  这次,动手的是我。

  他不可置信低下头,却只看到我站着他鲜血的脸。

  “陈元,进京之日纵兵屠城,烧杀抢掠,包庇下属,致使咸水巷子一十八户人家无一活口,就连宋婶子家养的一条小狗,都被你手下的兵痞炖了吃肉。”

  “嘴上说为了百姓,刚进京便鱼肉百姓,你该死。”

  霍封胥已经为我开了路,我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,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我是足够站在他身边,与他并肩之人。

  陈元颤颤的看向伤口,看向我时满脸不可置信,他不敢相信一个他从未放在眼中的女人,敢当众了结他的生命,伸手想掐我,被霍封胥一脚踹开,砍成八段。

  嗜血的帝王替我擦净脸上的血,环伺群臣。

  “还有谁不服朕立的皇后?”

  这一次,回应他的是鸦雀无声跪倒的一片,片刻后,山乎千岁万岁。

  尾声——

  霍封胥登基那天,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。

  京都除了张灯结彩的喜气之外,更有十里红妆。

  他破天荒的将立后大典定在他的登基大典上。

  我头顶凤冠,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祭天台,看着台下民众山呼万岁。

  他没有给我凤印,反而是牵着我的手,一起握在玉玺之上。

  “宛宛,你值得最好的,你我余生——”

  那一瞬间,他仿佛和那个咸水巷子中,黑黝黝红着脸,给我戴发簪的憨直青年重叠在一切。

  “结发为同心。”他抛开礼法,轻吻我的眉心。

  我手捏玉玺,环在他腰上。

  “恩爱两不疑。”

  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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