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，对着苏医生的房门用力敲击，一下一下，木质的房门还是没有丝毫松动。

我想起书房里有一个供踩踏拿书的小攀梯，废了老大的劲撞击，门终于破开了。

木茬屑和血，缺了一角的锁边开出了一朵盛放的妖冶鲜花。

浑身脱力的我，匍匐着爬进了苏医生的房间。

里面没有人，甚至连床都没有。

整整一面墙上，挂满了监控器的显示屏。

墙角有一套纯白色的桌椅。

苏医生平时穿的白大褂搭在椅子上，像是融为了一体，而干净整洁的桌子上，放着几份写满了黑色签字笔字迹的病历。

我在封面上看见了一个名字：唐筱。

有点熟悉，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，我面无表情地翻开。

个人史：

高考前夕，患者和弟弟去海边游泳，弟弟不听劝告涨潮了还执意往深海去，患者亲眼看到他被暗流绞走溺亡。从此以后一直处于强烈的自责中，幻想所有人对她指指点点。

病程：

患者入疗养院前，曾经在一个深夜中持刀自杀未遂。自那以后她坚称自己杀了自己的影子，并且怀了影子的孩子。入疗养院后，初步进行药物治疗，每逢夜晚，她都在监控下和周身空气自言自语，幻觉症状加重，能在现实中看到以自己的性格分化出来的不同分身。

治疗：

为了抑制病情，加大了安眠类药物的剂量。但后期患者察觉到嗜睡异常，开始抵触，吃过晚饭就开始在卫生间催吐，当晚，病情复发，半夜爬上天窗跳楼，导致昏迷数月。家人建议治疗趋缓，患者醒来症状加重。

精神检查：

患者白天意识清醒，但有极强的选择性遗忘、被迫害妄想和幻觉症状。无法释怀的自责内疚让她把疗养院当做避难所，无法区分现实和正常生活。

这是一份没有写完的，持续在更新中的病历。

看着苍穹有力却冷冰冰的文字，我的肚子开始剧烈抽搐起来。

疼，好疼。

短短几分钟的时间，冷汗已经将我的全部衣衫都打湿。

我绝望地发出求救声，冲着那满面墙的的监控屏幕。

等啊等，时间一秒一秒过去，还是没有人来。

在我即将自我放弃的时候，我感觉到有一个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下体流了出来。

刚开始量很大，到后来，慢慢变少变冷。

我的心血被全部抽干了，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温度。

我直觉我要死了，这个时候，窗帘的缝隙突然透进来了一缕血色的月光。

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，下一秒，我听见了一声强而有力的婴儿啼哭声。

意识游离的瞬间，我听见小唐和筱筱在叫我。

他们说：「唐筱，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去吧。」

原来，我就是唐筱。

我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。

有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，我说：「好。」

14

俗话说心病难医，这是真的很有道理。

人最难的就是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，一旦你敢承认它，正视它，那么再积年的旧疾都有希望痊愈。

我在那一晚过后，清醒了不少，主动接受了治疗。

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，我知道了这里并不是单纯的疗养院。

这里其实是我父母早年购置的一处房产，苏医生、林姨、包括保安和司机，都是他们出资特意聘请的。

我的父母舍不得将我送去精神病院，他们甚至比我自己还坚信我没有病这个假象。

儿子已经不在了，他们无法接受女儿再发疯这个事实，所以只好先将我安置在这个远离人烟且山清水秀的地方，请专人照料，寄希望于我可以在精心的照顾下恢复正常。

幸好，我的家境还算殷实，他们过于理想化的尝试才没有半路夭折，而我，也确实在这种尝试下得到了不错的结果。

病愈，离开疗养院的那天，我特意向苏医生讨要了我的结诊评语。

他在上面写道：

「患者在一个雨夜突然出现了躁狂崩溃的症状，本以为病情会继续不可控地加重，可她却在短暂昏迷后，自愿配合治疗，并养成了自己记录病程的习惯。

拒患者自述，她杀死的影子是她心中所有恐惧的东西的化身。她在与自己的拉扯挣扎中险胜，杀死了名为恐惧的影子，将一个完全清白的、单纯的自己孕育其中。

小唐和筱筱的出现完全是因为用药的副作用，也正是因为用药，她在反反复复的病情中慢慢变好，这期间，她完全忘了自己是谁。

很不可思议的一点，患者病情的拐点是她自己创造的。

在发现了摄像头和监控室后，患者第一次意识到，并且愿意承认自己的精神世界确实存在问题这个事实。

医者不自医，患者却可以自愈，这有可能是一个奇迹。」

读完苏医生的评语后，我摇了摇头，又释然地笑了笑，最后，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半山疗养院。

车开动的时候，我偷偷回头望了一眼。

明明是满目疮痍像极了废旧老屋的地方，我初来时怎么会听闻鸟语花香呢？

大概，心境会改变世间的一切颜色吧。

想到这里，我突然分不清，究竟是当一个疯子好，还是勉强做回正常人。

回想起在疗养院的这段经历。

我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发疯，又在发疯的世界里变正常。

那么，我真的疯过吗？

我认为没有。

这世界早已满地神经病，又何必再指责人均不自知呢？

（全文完 ）